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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父亲的豆田

2021-12-23叙事散文北雁
我照旧得在每个周末回到离城市七十多公里的乡下老家。然而父亲却每次都显得极不高兴的样子,说车费一直在涨,没事,就不要回来了!我知道父亲心疼钱,并且知道我的日子依旧紧巴得很,所以他这么说实际上全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只得告诉他说是想家了,回来和一家……


  我照旧得在每个周末回到离城市七十多公里的乡下老家。然而父亲却每次都显得极不高兴的样子,说车费一直在涨,没事,就不要回来了!我知道父亲心疼钱,并且知道我的日子依旧紧巴得很,所以他这么说实际上全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只得告诉他说是想家了,回来和一家人一起团聚团聚,路上的开销,权当是给我自己发工钱吧!
  我始终放不下的是父亲的那几亩豆田,总想回来帮他做些事。好几年前,父亲出门跑了一段时间生意,后来在我中专毕业并当上了小学老师,他开始回到了老家,却是在回家的第一年就把那几亩给别人租种了好几年的地都要了回来,全种成蚕豆。转眼十年过去,地没有一分减少,他自己却一天天老去,跟着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劳动力少了,农活一天天多起来,他却从来没少过一分种地的热情。   父亲就是倔强。而这也正是母亲常和他吵嘴的原因,甚至因为这种倔强,让他和母亲都吵了整整一辈子。
  母亲说他是在赌气。十年前他刚回来,租种我家田地的人又一次上门要求减租,并声称如果不减,他们就不种了。母亲表示理解,说现在种田实在没什么划头,工价高、籽种贵、成本太费,村里的青年小伙,宁愿都到城里打工,然后把老人小孩都留在家里,种地度日,真是苦死累活!父亲听到这话时竟然当场就骂了出来,说他种了一辈子田,从来就没什么怨言,又不是自己种不好地,干嘛老让人家这么作践?于是这么一骂完,他便主动上门,挨家挨户一说,待当年稻子收完,他就收回了田地,跟着全种上了蚕豆。
  说实话,父亲绝对是个种田的好手。几十年和田地的亲近,让他和泥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不论阴雨连绵还是溽热天气,他都起早贪黑,情愿花力气花工夫,在那几亩地上精耕细作。记得那年田里的豆子都长势很好,而似乎也就是从那年起,邻村一家生意人开始每年都在收购青蚕豆米,把豆子摘回来用手加工成豆米,能比晒干了的蚕豆多卖一倍以上的价钱。所以,父母两老从此习惯了把一粒粒豆子都剥成豆米售卖。花时间、费眼力、熬长夜,然而第一年,除了收入一千多块的现金外,还留下一大堆豆杆被碾成饲料出卖,并且早已留足了明年的籽种。收割结束,父亲一脸倦态,却也十分释然,说幸好把田地都收回来了,不然再过几年,这地都种不成了!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他完全知道“庄稼一朵花,全靠粪当家”的道理。而如今,租种地的人都不情愿费工费时,嫌脏怕累,懒得施用农家肥,于是化肥用得太重,破坏了土壤结构,每季庄稼一收,地硬得连牛都犁不动。看到这些,父亲无不痛心。   然而让我感到痛心的却是母亲的一双手。周末从乡下学校回家,看到她的十个甲缝居然全让剥豆米给撕裂了。我知道,聪慧的她很会劳动,无论什么活计,只须稍稍揣摩,就能研通窃门。所以,哪怕用任何一个指甲,轻轻抠破一小孔豆皮,她就能把整颗水灵灵的豆米挤出来。那鲜嫩翠绿的豆米,十分可人,一眼看到,便能联想到餐桌上几十种中听的菜肴名字。然而她只能是一粒粒地剥着,一小盆跟着一小盆地归放到一个用湿纱布盖着的竹篓里,从早到晚,每天就只能加工出半篓来。隔着竹篓和纱布,很远就能闻到青蚕豆那特有的甜香,等到半夜剥完,又被父亲一左一右地捆到单车上,交售到邻村的收购点上。这样连续一个来月的时间,终于让她把十个甲缝都撕裂了。疼得时不时都要把指头放到嘴里咂上一会儿。我心疼不住,托着她的手一看,几欲掉泪。她却又说到父亲,说他每天打早便要踩到齐腰的露水地里采摘,打湿一身衣服,跟着白天也要一起剥,等到每晚交售回来,已是半夜。出出进进,声响太大,害得她也不能合眼。
  每说到这些,母亲总是叹气,抱怨父亲就是倔强,说吃什么要跟肚子商量,种多少地了要看自己的年纪,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逞什么英雄,尽跟年轻人比?父亲听了总还是不服气,于是两人又有了争吵。但不论怎么说怎么吵,母亲从来没有停止帮他,而父亲也从来不放弃他那几亩田。
  知道他们不易,我便也常常回去帮他,并一再嘱咐妻别丢了我那堆旧衣服。于是一回到家,我又重新成了农民。然而更多的时候,是父亲一个人在操忙,遇上雨水,就会感冒,而且每年都要反复十来次。四爷告诉我,说这是苦得太多,免疫力下降了!一句话说得我揪心一般疼,每每忙时紧节,不论手头再紧,都要给上他几百块钱,一再嘱咐他请些帮工。他满口说好。可下周回来,他田里的收割栽种依旧没有结束。心中便有几分生气了,可他却也说得合情,说种地比不了别的,如果你什么事都花钱,那就根本没什么收成了。自己多干些,省下的才是自己的工钱和收成。一席话说得我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他这么一年年重复着辛劳和生病。
  一般来说,父亲种豆都要经历这么几个环节:大春收割之后,便要开墒起陇,撒种点匀,之后又一锄一锄把土都盖回来。灌地算得上是中耕中的重要环节,每至冬干时节,常常还要彻夜彻夜地熬在村边那一溪不算很大的水边,把田一次次灌满,吸饱了水的豆子才能如期开花、如期打苞、如期成熟。收割前,要打一次尖儿,收回晒干的豆尖儿能打成绿叶糠,算得上是最好的饲料。然后抢在节令前把豆割倒,一车车收回家去,然而我家的地很分散,并且交通都不太好,于是每年收那几千斤的豆杆,要花上好长的时间。关键是小满前后的天气,象极了孩子的脸,阴晴无定,于是,四月农忙象偷人,天气稍稍一变,就得停下田里的活儿,飞快地跑回家来抢场,云破天晴,又赶忙重新晒回去。夜间也常常不能休息,舞起连枷,把一颗颗豆子都打脱下来,等有风时候扬场,糠灰于是铺天盖地,满家满室,待到豆和糠两者分离,各自归仓入库,全身上下,便如同挖煤一般,唯只有一双眼睛明亮了。然而纵是这样辛劳,却也很少能让豆子不“湿身”,有时雨水一来,割在田里的豆子没法收回,杆儿都着上了一层炭色,一摸上去便是一层黑,豆子却早已发芽,晒干之后象上了锈的铁块一般,又硬又黄;如果打成了糠却没来得及扬场,在连天雨水之中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雨淋着;实在等不到天晴了,只能顶着雨水,翻开糠堆,拾出那一粒粒早已发了芽的豆子,然后把一堆绝好的牛饲料当作花肥施到院角的树下。然而就是天气较好的年份,干干脆脆地打完豆子,却也容不得清闲半日,田里等着还有大春的栽种和更多的活儿。
  去年云南大旱。然而老家洱海之源茈碧湖沿岸的田地却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山里的溪水始终不竭地流着,父亲的豆子也遇上了一个难得的丰收年。临产的妻无人照顾,便提前请了十多天的假回到老家休养,母亲和她成了父亲最好的帮手,加上大姐二姐也常常来家里帮忙,有时还动用了两个小外甥和姑爷,而我也在每个周末回去,父亲的豆田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家总动员”,于是一个小春结束,三亩多地,居然卖了五千多块的豆米钱。最令人畅快的是天气干热,太阳暴晒,打下的豆子豆糠特别耐看,依旧卖了个好价钱。然而今年,母亲陪妻一同到学校带小孩,没有了帮手,加之价格低贱,小春结束,父亲的几亩豆田收成还不到一千元。而更多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单人独手地操持着那么多农事,回家一看,他早已黑瘦苍老得不成个样子,独自一人戴上老花眼剥着豆米的模样,让人看得极是心寒。母亲便说,这回你知道自己老了吧?
  父亲依旧倔强得很,居然又是骂了出来,说豆子一身都是宝,我都种了一辈子的豆,就不相信每年都是这么个收成!又一个周末回去,见到父亲居然还买了两头小牛,不须明言,就知道倔强的他将如何处理他那一大堆饲料了。我不禁更是心疼,他早已临近花甲之年,同伴人中,不少人五十告老,他却六十称好汉,即便发白齿落,身体每况愈下,却还不住地给自己增加活计。我只能在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周末,我得回去,多少帮他做些豆田里的活儿。
  父亲也读过书,并且写得一手好字,我始终记得,一年春节他写过这样一副对联:耕读传家远,诗书继世昌。我十分清楚,父亲就我一个儿子,如此辛劳,全也是为了我,去年女儿出生,他硬还给我塞了两千块钱,握着他那一大把血汗,只教我泪水如注。
  十年时间,我从乡村小学到了镇上,跟着进了县城,如今又来到城市。然而我感到欣慰的是,不论身在何处,父亲的那几亩豆田,却始终牵住我的心,让我永远不会离开泥土,更无法背叛泥土。等以后女儿长大了,我肯定还要带她常常回到老家,帮父亲一起播种他那几亩豆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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