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不识字

                                                       我妈不识字
                                                         
                                                        王清爱

         妈戴一副铮亮的眼镜从镇上回来。我笑着说，妈，你这不识字的也成文化人了。我妈特高兴，一整天都戴着，只有睡觉才摘下来放在枕边。（粗线条的妈妈早已忘了当初配眼镜时的无奈和心酸了。）

       我妈说她不识字吃了很多亏。就像个睁眼瞎。不过奇怪的是，每次坐公交车来我家，百多里路，中途还要转车。我妈从来没乘错车。她说，乘车不怕，从你出嫁那天，我就认了一个字，就官字！我说，那也不行啊，和官字相象的字好多呢。妈说，你那里是官庄，这个官是当官的官，从小俺听戏，里面就有这个字。那时候差不多就认得了。妈的话根本没有道理，但值得肯定的是，她的确认识了官字。每次我们一起乘公交车，都是她拉着我急匆匆挤进到我家方向的车。

       我妈是个急性子。凡事少有耐心。性子急的人大多心直口快，讲话不过大脑，脱口而出，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更可怕的是，我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满的事情不会藏，全部发泄出来。无意中得罪了不少邻居。
    那年大蒜收获以后，我家全部大蒜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三四亩地的蒜头，一年的辛劳，全部付之一炬，妈伤心的放声痛哭。家里人影影绰绰听到一些信息，大意是妈饶舌得罪了人，人家是报复呢。全家愤怒的矛头立刻射向妈，妈此时犹如万箭穿心。大半夜呜咽着打电话向我诉苦。
   听着妈委屈的呜咽，我心里虽然也难受，可怜妈。可是竟也隐隐怪罪起妈来。因为妈的确是心里不存事的。比如，本家哥哥偷偷占了邻家几米地，人家还没发现，妈眼尖，早察觉了，立马告诉邻家。惹得哥哥见着妈就吐唾沫。南屋媳妇骂聋子奶奶，别人都装没听见，妈非得告诉聋子奶奶，南屋媳妇本来和妈关系好得像母女，因为这事，见着妈也躲着走了……还有好多好多……其实妈的好意我们都了解，但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大可不必这么简单武断。但无论我们怎么给妈讲，妈总是转身就忘。我们说，妈，这个事尽管他们不对，但你给人家讲，就是挑拨是非了。妈说，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不讲。第二天，肯定人家又知道了。这真令人头疼。

      我曾拿出一个周末和母亲探讨如何与人相处的问题。但几乎每次都让妈无情地打断。妈说，废话那么多，啰里啰嗦，不就是让我装哑巴，做瞎子嘛！见我很严肃的样子，妈立刻又说，好吧，那我以后不说了。可是，妈又忘了。每次在她滔滔不绝和人家热聊的时候，总会遇上我们严厉制止的眼神。妈立刻像做过贼似的，灰溜溜走开。

      我妈兄弟姊妹七个。妈在家排行老三。十八岁嫁给我父亲。十九岁生了我。妈说，在娘家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照顾弟弟们，就是拉着打狗棍带着稍大点的弟弟去讨饭。这么悲惨的经历，我们听着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根本体会不到妈当年有多不易。尤其是我，生性比较叛逆，从小没少招惹她。但妈总斗不过我，因为每当我要失败的时候，祖母，一个缠着小脚的女性会像老鸟一样扑来，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夜晚，祖母总对我絮叨，你妈除了干地里的活，啥都不会。不会做饭，不会给你们做衣服，不会疼孩子……就像后妈似的……也许，我对妈的敌对情绪从那时就萌生了。工作第一年，因为一件小事，我和妈又起了冲突，妈生气地骂我，我怒火万丈地对怼她。然后，整整三天，我不吃饭（当然，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偷偷吃点东西）。第三天晚，妈终于妥协了。她低声下气地问，孩子，饭不吃身体亏。你为啥不吃饭？我说，不吃，心里委屈！妈立刻啜泣起来，你委屈，我的委屈给谁说！妈说完泪流满面。

      我和妈的和解在我为人母之后。妈从老家乘了一天车来看我。妈一进门，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淌。妈慌张地问，咋，咋了？我说不出话，心里万千种感慨，却说不出口。

   其实有时候我也很想和妈推心置腹地谈谈，但面对她躲闪的眼神，我也不自然起来。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相处着。

     妈有糖尿病二十多年了。今年春天眼睛忽然出现一些飞窜的黑影。妈第一次说的时候，我们不以为然。年纪大了，哪能不出点小毛病！后来妈说，不行了，怎么一整天眼前都有密密麻麻的蚊子在飞呀！我们带妈去医院，医生说，糖尿病综合症眼底出血，而且是很严重的一种。必须马上住院。我妈立刻反驳，不能住院！都忙，他们没时间照顾我！医生严厉训斥：听谁的？你的还是我的？妈心虚了，低下头不再做声。我给妈办理入院手术回来，妈正坐在病房床上，眼睛红红的。我说，妈，你再哭，眼睛会更厉害……其实妈不知道，医生说妈可能随时失明。

      妈是个自来熟络的人。很快和同病房的人打成一片。尽管人家是个刚四十出头的事业有成的男士。妈说，这个人很有家底，虽然就上了几年小学。但人家从小就自己学着做小生意。现在，终于做成大老板了！妈和这个人共同语言特别多，我在的时候，几乎都在听他们聊天，男人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只读过几年小学；妈立刻说，自己只去学校几天，都是穷给逼的。妈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哀伤，与她火辣的性格很不相符。男人说自己的小闺女多可爱，说到动情处还给妈看手机里女儿的照片，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男人说，这家伙就是个野小子，还是个美食家。整天东家尝尝，西家吃吃。还行家似的点评每家的菜。妈说，俺家孩子小时候更淘……忽然又闭口了，眼神忐忑地瞅瞅我。

      什么时候我和妈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小心翼翼？以前，都是我调皮，妈训斥，甚至打骂……那时候她不需要看我的眼色，更不用顾虑我的感受。我和妈之间，已经形成一道无影的墙，我怕墙倒了伤到妈，而妈，大概从来没想过有这样一堵墙。

     长时间在病房躺着，妈的头发油腻腻的。我要给妈洗头，她不让。非自己洗。怕妈感冒，我从家带来吹风机，赶紧给她吹头发。当我抚摸妈的头发时，妈显得很局促，也有些忸怩。我也有些拘谨。同病房的老太太羡慕地说，有闺女就好啊！还给你吹头发……妈美滋滋地笑了。这一笑，让我们都轻松好多。第一次近距离地靠近妈，才发觉妈的脸，不仅皱纹遍布，而且很粗糙，甚至有些地方出现皴裂；妈的背，驼得越来越明显……这些年，我们只想到让妈做得如何得体，却忽略了岁月正在带她慢慢远离……

     忽然醒悟过来，妈已经是近七旬的老人了。她这一生，没有多辉煌，也没有多伟大。甚至一些做法让人接受不了。但她是我们的妈，她养育了我们。小时候，她从没要求我们必须做得如何尽如人意，但我们个个都走得堂堂正正；她没文化，但她用自己的双手供我们姐弟成为有文化的人。仅凭这些，我们就该感恩她，更该包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