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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天凉好个秋

2021-12-23叙事散文李修玲
天凉好个秋秋收之后,我家的花狗也开始爱管闲事了,一整夜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差不多把喉咙都叫哑了。天凉了,贼也多了,这仿佛成为隐藏在我童年记忆里的一个定律。多年后回想,那段童年的日子,我好像也变得极端不正常。首先是忽然之间跟好友娟子翻了脸,翻脸……
   天凉好个秋
  秋收之后,我家的花狗也开始爱管闲事了,一整夜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差不多把喉咙都叫哑了。天凉了,贼也多了,这仿佛成为隐藏在我童年记忆里的一个定律。
  多年后回想,那段童年的日子,我好像也变得极端不正常。首先是忽然之间跟好友娟子翻了脸,翻脸的原因说起来也很可笑,就是看到她一脸灿烂地跟别人在一起抓石子,我恶作剧地悄悄溜到她们背后,瞄准,起身,扑下,伸爪,石子到手,等她们回过神来,我手里的石子早已脱手,掷进爬满野蔷薇的草丛中。娟子气鼓鼓朝我翻白眼,望草兴叹之际,脸一阵赤红。我一脸坏笑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势,娟子气抖抖指着我身上翠绿底子的印花上衣:你没良心,我娘帮你缝的,你不念好,还跟我捣乱……
  再就是村里新上任的拖拉机手小吴的儿子铁蛋去水塘边捞菱角,一不小心就掉水里去了。他是一个旱鸭子,我眼睁睁看他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才扯开喉咙高喊:铁蛋掉水里喽,快来人啊……当人们急匆匆赶来,铁蛋早已被塘水灌得快要不行了。总跟我一起下水扎猛子摸鱼的黑妮将我拉过一旁,悄悄问我为什么不下水捞铁蛋时,我朝她摆出一幅可怜相:……水凉!
  我那时真的可谓淘气。跟娟子闹翻后,面对她的指责,我不但毫无悔意,还气势汹汹地顶她:你娘不但会做衣服,还生下一个连账都不会算的会计姐……娟子不再做声,还满脸羞愧的模样。可怜的娟子,无辜承担她家姐姐算错账的后果,竟然灰头土脑毫无反击之力。此刻,我看见一个孩子呼呼啦啦推着铁环走过来,好奇心的驱使,我一把抢过他的铁环,不由分说就套进了刚刚差一点儿没被水淹死的铁蛋的葫芦头上,再一脸坏笑地瞧那铁环顺着他鸭一样伸长的脖子滑至脚跟……
  我的恶作剧最终激起了众伙伴们的怒视,我在他们气咻咻的目光里,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走出他们的视线。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我一个人顺着土路百无聊赖地游走。将近村北的时候,姨表弟老远朝我挥手打招呼,他坐在拉麦种的拖拉机上,兴奋异常。那阵子他如得了魔症一样迷恋这个铁家伙,姨父是村里老资格的驾驶员,而现在得意洋洋坐在驾驶座上的是新的拖拉机手小吴。据说小吴一上车就脸色发白浑身发抖,这是后来他亲自说的,但那时我们还都不知晓。我一阵狂奔一个键步蹿上车去,拖拉机冒着黑烟在乡村土路上七拐八拐一阵子后就开始突突突地狂蹿。据后来的目击者说,起初是朝右边的堰塘里冲,后来又急拐弯蹿进了左边的稻田。
  那场车祸实在是有些突然。我哭爹叫娘地从湿湿的稻田里爬起来,好像是一场虚惊。而姨表弟的反应就迟了些,头上淌着血,哭声不大却很急促。小吴一把将他抱起,拾级慌忙地朝村里的卫生院急走。我哭哭咧咧顺着他走过的路线,缓步回家。但我终究没能回家,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嘀咕说:哟,这丫头流血了,伤得不轻……我不很在意,因为我在人们眼里从来都是不被在意的,前不久也曾威风了一阵,跟一个揪稻穗的孩子起争执,他怪我多管闲事,我说我爹很快就是副队长了,我管你还不行么?那孩子将嘴巴撇成一个烂杏:哟哟哟——我呸!那刻起,我就明白爹的队副泡汤了,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很可能跟娟子那个蹄子娘有关,因为娟子娘从来都不瞧好我爹。
  我那开诊所的堂伯一再抱怨:干嘛不先抱丫头过来?断了动脉,耽误不得的!小吴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但未尝不是满腹委屈:她起先是好好站起来的,还能哭……我在心里哼了一声,什么能哭,姨表弟也能哭呢,还不是怕我家姨父收拾你——我家姨父早在会上否过你这个拖拉机手不称职,还不是队长偏袒,哦,忘记交待一下,队长就是娟子的爹。娟子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生生撸了我姨夫,让夹生的小吴一屁股坐上了驾驶员的位置上。哼哼,不会算帐的当了会计,不会开车的当了拖拉机手……什么世道。我躺在担架上,耿耿于怀之际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小吴你就等着瞧好吧,你这个拖拉机手很快就要完蛋了。
  然而爹却并不动身,面对伯父的催促,他竟然蹲在一旁嘟嘟囔囔:这丫太淘,我早就烦她了,死了更好……爹的话音刚落,立即招来旁人的一通指责:瞧这人瞧这人,哪里像个当老子的模样……爹于是面露难色:送医院要花多大的钱?我这不也是穷的嘛……
  哦,哦,这不就是钱的事嘛!人命关天的哟!
  我起初是恨爹的,后来终于想明白了,爹原来就是当队副的料,你瞧他一辈子窝囊,关键时候还临乱不惊,挺会讨价还价的。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小吴,小吴傻了眼,看样子,他也是没钱。那……快去叫队长,队长家里养着会计呢。有人这么提醒着,于是娟子爹就急急地被人叫来了,他瞧一眼地上的鲜血,扭过头冲蹲在一旁视死如归的爹很干脆地说:人命关天,别为那几个钱发愁,先入院再说。
  医院的墙好白哦。我的第一感觉是幸福的,为那连输血带缝伤口的六十块钱医疗费自豪,这相当于我爹两个月的工钱。唯一遗憾的是床位太缺,不得不将担架安置在医院的走廊里,好在天气还不冷,我满眼雾气地面对来往的行人,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多余。穿白褂子的护士真会安慰人,手里拿着亮晶晶的注射器,冲我笑咪咪地说:哪个学校的?打针不哭……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唉,我本来是想哭的,可睁眼看看,爹没在身旁,周围也没一个熟人,我哭给谁听啊。
  好在娟子爹很快就来看我了,拎来一包红糖,还有一包又香又酥的油炸果子。他长一声短一声的问候,还有满眼流露出的关切的目光,使我一颗寂寞的心温暖了好一阵子。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觉他脸上那苦大仇深的褶子生动无比,而在此之前,每当娟子娘高声大骂他的时候,他一脸的褶子,总是成为村人的笑柄……
  跟我一同送医院来的还有姨表弟,只可惜我没能看到他。据说他伤得并不重,额头上缝了几针,等不及拆线就回去了。姨父说,屁大的事,熬不起。姨父离去的时候,曾跟我爹嘀咕说,那个小吴,自动提出不再充当什么拖拉机手了,这场事故把他吓得不轻。姨父又神秘地凑近我爹说:当小吴听说丫头送医院的路上几次昏迷,竟然驴子一般地夜半号嚎……
  可怜的小吴。花了好多钱,托了城里一个管事的亲戚走了娟子爹的后门,好不容易当上了拖拉机手,不料又弄了这样一个结局……我那老实巴交的爹听完姨父的话忽然也有些激动,他在我的床前(如果也算是床的话)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忽儿又停了下来,转身对姨父说:你捎话给小吴,他不敢来看孩子咱不怪他,这事很快就过去了,不算么子事。爹顿了顿,像是对姨父,又仿佛自言自语:医院真他娘不是人待的地方,吃住都不方便……
  我明白爹其实也早在医院里待得不耐烦了,他一再地问医生:么子时候拆线?拆完线就回去不打紧么……那阵子爹也真是不容易,我不记得他都凑合着吃的什么,只知他每夜都是合衣半躺在我的小担架上打瞌睡。最重要的是我那断了的腿动脉实在是令他为难,每天都要被他乱作一团地抱着找那可以方便的角落,因为女厕是禁止男人入内的。而我偏偏总是内急,我被爹扯着身子摇摇晃晃下完一级级台阶,拐入一条砖铺的林荫道,我看见几个孩子围成一圈儿伸长了脖子不知在捣估一些什么。白杨树的叶子金黄金黄地覆盖在地上,我听到自己的尿液撒落树叶上的簌簌声。与此同时那群孩子一跃而起如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他们竟然从一个小圆洞里掏出了一只将要冬眠的湿漉漉的蝉。
  我忽然想起娟子。
  她此刻也正跟伙伴们在泥洞洞里掏蝉的吧。眼见着天就凉了,她那曾被我恶狠狠撕碎的沙包,还有她头上长疮时用手娟挽成的疙瘩帽,都被我掖在村东的树洞里。待到我出院回家的那天,一定是要掏捡出来,拾掇干净了就送还给她。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1-9-20 15: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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