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茶事
菡萏
这两幅画,说得都是茶事。从画面上看,一淡一艳,一自酌,一待客,所以茶既是一种私密空间的陪伴,也是客人到访时的礼节;既孤独又热闹。作为一种饮品,它的身段上至庙堂,下到市井,无处不在,不仅仅只是腹胃的需要,而是已延至精神领域和美学风尚的范畴。
最初的茶,是不是一片叶子偶然飘落到锅里的一次艳遇,抑或怎样,已无从追溯。总之人们发现了它,喜欢上了它,把它纳入生活的节奏和程序,使之艺术,成为一种文化链条。
茶,最兴盛的时候是宋。宋是个很矫情的朝代,你也可以用风雅或审美等词汇来形容,总之从皇帝起就别具一格,懂得过分丰腴会腻,故清秀起来,如白瓷,也可以比作一段梨花,有钱也有的有模有样,绝不暴发。茶是那时的小写真,从遗留下来的画作来看,比《红楼梦》要考究,宝玉出行,除四个大跟班的,外加老奴幼仆,一拖人马得带着笔墨纸砚,衣包衾服,手炉脚炉等物。而宋朝士大夫们出游,仆从挑的却是炉子柴炭,整套茶具,桌椅板凳等东西,即便席地而卧,也要一盏一盏的清泉从手中流过。可见饮茶已趋常态,成为时尚和部分人的必须。
那时候流行点茶,点茶兴于唐,盛于宋,末于元,缩小了说就是宋的专利。点茶很麻烦,先把茶叶打碎压饼,运往各地,用时烤炙碾细,越细越好,再用初滚漾边之水,调成膏子,呈胶状,然后提壶高冲,边冲便用茶筅搅动击拂,直至汤色鲜白,泛出乳花为止。茶汤比较浓稠,像粥面,喝时连沫一起咽下,没有浪费,可谓云脚不散,芳香满口。虽工序琐碎复杂,那时却上仿下效,蔚然成风。
宋就是这么矫情,不光炫技,更渲染意境,所以由此又派生出斗茶,也就有了些许病态。但凡做作过分矫饰之事,或一味模仿,以示潮流;抑或标新立异,有比试心态的,我都不大喜欢。自然生发的最好,它在那,在那就好,有自己的样子。就像贾政喜欢稻香村,爱它富贵气象一洗而尽,宝玉却觉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村,近无郭的,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远不及有凤来仪疏泉引流,顺应自然之理好。说的是景,实是人,故李纨早就死了,而黛玉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活着的,这就是作者向你透露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所以堆砌嫁接速成的东西,都是无根之水,早晚要流干。
生命需要营养,需在看不见处,诸多东西并非在你固定的意识里,潜意识的思考和吸收才是无价的,就像黑夜里的星星偶然光顾下,便可照亮另外一个世界。当你在意念里想占上风时,已处于低谷,要知道很多人不在你的生命里。好的心态,就是那半盏春茶,透亮的。
于点茶并驾齐驱的,那时还有煎茶。煎茶就简单多了,茶好、水好、内心的风好,莹薄的叶子一舒展,世界就清了。
提梁壶就是那时的产物,据说鼻祖是苏东坡。他嫌当地的壶小,自己想弄个大的,就寻了些泥巴研习数月,做了个圆滚滚灯笼样的东西。后来怕烫手,想安一个柄,望房梁时受到启发,有了这道提梁,并传至坊间,流行开去。先生画的就是这壶,最简单的一种,素式,梁很高,实需结合的很好,有宋人简约之风。
整个画面是淡绿色的,如新磨的早春,酥润清香。时光是新的,而壶是老的,生命还没打开,如新抽的芽苞,蕊里包着一湖春水。绿雪被一壶老茶煮透,时光睡着了,先生切割下来一角,贴在自己的画布上。“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便是。生命在这里做了休息,也做了自身繁殖,心灵的绿泉流到了纸上,更具意象。这是先生对这个世界的话语权,最愿意做出的表达方式,温情也深情。空气是水润的,泛着潮湿的清新,春天在指掌间,一个又一个,每年都来。一壶一盏一虫,没有附加,是主人的心境,也是生命的布局。一切都是自己的,缺席意味着在场,满纸静气,尽可以享受着这份孤独之美。
就像昨天,先生说他习惯性地搭上了公交,走向工作室,似乎这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天是那么阴沉,行人稀少,几辆车安排在上午。整栋楼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他点亮了灯,打开了取暖器,什么也没干,只是喝着茶,看着自己的画,独自呆了一上午。下午则留在家里看巴乌斯托夫斯基的《生活的故事》。2018最初的一天,是平常也是平凡的一天。
也就在下午,陶勇先生在微圈里发了一组给先生拍摄的照片。画感很好,非常震撼,从不同层次挖掘出先生的性格之美。人在画中,画中有人,那是先生的园子,人画交融,动静虚实的一瞬,照亮了不同角度真实的先生。他选择元旦发,应是特意之举,想送给先生一份新年礼物。陶先生这样按道:画意人生——78岁高龄,一年365天不间断创作,每天挤公交往返画室和居室,一身布衣,幽默为伴,画作穿越古今,意境莫测高深。我敬重的唐明松老师。
实际,这也是我想说的话。亦留了评:多好的先生!我敬重的朋友,一座城池都换不来的风骨,我心中的真正贵族。这些都是真心话,敬重二字足够,无需擦粉,先生早就返璞归真,窗外的热闹,已不大相干,潜心的唯有画。先生是个真正的居士,居于自己内心,懂他的朋友自然知道。先生总调侃自己是温吞水先生,是草民,实际这是他对这个世界保持的教养和客气,也是馈赠给人世间最温柔动人的一抹微笑。
一个月前,去子曰时,一进门我就看到了这幅画,那时它不叫《一湖春水》,应是《紫砂情怀》。也许先生想用陈年温良的紫砂,诠释窗外曼妙的早春。牖前嫩叶垂下,如漆落的暗花,窗格被新鲜的木汁浸透,整幅画如刚采摘的绿茶。
那天很美,美丽的碧波湖畔,落叶缤纷,长长的甬道,就我一个人在走,叶子悠然飘下,轻轻落在发丝和流动的裙摆上。虽然已是冬至,依旧暖意融融。天空明净,无尘无沙,如初春嫩绿柔软,那些细小的白花,像生命的浆液洒落。天空贴着金箔,时光的水岸黄绿潇潇。园主于兰女士答谢先生设宴小聚,先生邀了我,我又邀了朋友。后来先生在这稿的基础上,又作了改动,把竹帘撤掉,窗外横了一道水链,分身壶里之水,就更有喻义,题曰《一湖春水》。
第二幅画于第一幅形成鲜明的对比,朱红起笔,自然浓艳起来。生活是红火的,迎来送往在所难免,尤其大户人家,社交是生活中存在的一部分。这幅画也是虚的,主人并不在场,客人是谁也不知道,只是整个故事的一个切面。丫鬟托着红漆小盘,小盘托着茶盏,她在格子门前走过。若实景,这只不过是线性时间段里的一个影子,先生却定格于此。想象的空间是无数的,什么样的朋友?常客还是偶然拜访者;志趣相投的朋友,还是不得不应酬的同僚,都是个谜。
人生不是孤立的,每个人从降生起,就有自己的脉络,并随着日月逐渐辐射,独处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您有义务对这个世界保持尊重,递过手中的茶盏,再接过别人的,这是一种循环。茶最合适,充当了媒介,成为最恰如其分的表达,也意味着朋友间的清淡和长远。
盖碗茶,起于四川,盛于清朝,很多人喜欢,是待客的佳具和标志,讲究很多,知识性的东西,就不赘述。构造分三部分,上盖、下托,中间是碗。又喻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这是一种隆重 。客来,端上;客走,撤下,这又是种尊重,古人的圆融之美。主人自己喝,嫌麻烦,一般不会用这种器具,当然也有例外,鲁迅就觉得好得不得了,那是另话。
真正喝茶的人,是往心里喝的,没啥太大的讲究,喝得顺心就好。茶是一种寂寞无声的陪伴,即便色败香散,也是人生的一道鲜水。至于老茶新茶,林林种种种的名目,几位数等,那是货柜上的东西,或在达官贵人手中流转,和真正喝茶者没啥关系。
性,是养成的,日月的渐深,不是非得寻处雅室,看下茶艺表演,或故作清幽,那也是种潜暴发。真正喝茶的人,得像先生那样,抱着杯子,像抱着宝贝,喝进去的都是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