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岸边

一个人的岸边


　　走了很远的路。抵达站台的一刻，秋天的雨水像装尽一只瓶子的饮料。我的行囊，装下许多远去的声音。我似乎无处可去，才回到故乡。沿路的树和草，在秋天做着浓稠的绿。一个人在行走的路上，觉得走得越来越远也好，可以扔掉拉扯着自己的揪心事件。

　　现在，沿河走着，水都没了。没有草的地方，泥土结成了皮，水分日渐消没，泥土的表面布满了一条条细小的纹路。像一个人干渴的唇。我在这条河里打过鱼的。那些日月，我不停地捞着一条小河里的鱼。如今，河见底了，无鱼可捞。我从它松软的底部走过去，异常的空荡。四周一只飞鸟都没有，早先浮在水底的草，现在也没了踪影。我那时喜欢浮动生机勃勃的水草。

　　那些草在水上生长，我呆在河边看，下到河里和它们亲密接触。碧波荡漾的水光里，水草围绕着我嬉戏。那一圈圈无休止荡开的水帘，犹在眼前。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河水慢慢由深变浅，水草由茂盛而贫瘠，终于，消失殆尽。它们怎么就从这里消失了呢？想起来，就有许多令人不解的事情。

　　到底是谁亏欠了它们呢？没有什么能证明它们的离开是多么必然。没有人考究这里的水源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原本河底的贝类、鱼虾，多得不可胜数。即使河水很浅的夏日，我也看见过它们躺卧在清晰可见的水底，自由自在地浮游。不曾想，仅仅几个季节过去之后，它们就踪迹皆无了。

　　它们消失的过程中，我独自一个人去了外地，一个人想念着河边不远的村庄里，住着的母亲。她好像躺在时间的秒针上，在我一个人的夜晚，那么奔跑着。我心里装着一个目的地。它大概不会老去。我想着母亲年轻时的面孔，她在一个鸡鸣狗跳的小院子里，养活我们一大家人。她记得我是最不听话的儿子，离开了她，一走就是一辈子。我每天在一个成人空间里，做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梦想。在自己了做了父亲之后，更多地想起母亲等待我的日子。

　　总想着会有一种东西恒久不变，比如一条河，一个人，抑或一丛草。它们长久地留在我的身边或者视野里。而一条河可以干涸，母亲会变老，我寄托于一种长久的绿色植物，比如那一丛家门口的竹子，一根根挺拔的竹竿长在那儿，每天进出可以见到它。

　　一个人到一个很大的城市里去。那时总以为梦长在别处，等到发现喜欢的生活也在别处，才知道，我在乡村和城市之间，走来走去，走掉了很多年。每一次离开，成了一种靠近的理由。长大了，母亲就希望我从城里带一个女子回来。那些年，她总那么念叨。那时我喜欢乡村的女孩子，觉得和她们中某个女子结婚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个时候母亲总是监督我，她甚至剥夺了我任何单独和女孩相处的时间。而我毕竟呆在村子里的时间有限，直至后来，我在城市里那些地方，有了相濡以沫的生存空间，也终于被城市收留，完成了每个人都经历的结婚生子。那时，我也终于懂得，我的梦其实是长在城市里的。

　　那时，我一眼认出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女子，我想她就是我的女人。我和她一起生活在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我离开村庄，大约正为着内心虚妄的梦想。其实，生活的过程，看起来是多么潦草，以至于越来越大，也就有越来越多地不能明了。所有发端又开始从最初的生长寻找脉络。一条河就成了某种仪式上的象征。

　　到后来，家乡这条没有水的河，成为我的一个心结。有时候，看天上的雨水源源不断地落到地面上，想那些水重新回归日渐枯干的河底。事实上，每个夏天都会有密集的雨水降落，可是，雨水总是不能填满河，河水在雨水暴涨不久，很快地消失掉。一河里饱满的水，无论在哪个时候，总能感觉到水滴都是亮晶晶的。每一个水滴，都是圆融的孤独者。

后来一个人在城市里走，在一个宽大的玻璃墙后面，站着往外看，看路上和我无关的行人。很久以来，我喜欢躲在一个角落里，看那些和我无关的流动的风景。这是一个没有缘由的隐秘愿望。多年之后，我想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才知道和我无关的事物里面，住着我的梦想。

　　我到一个城市里来，起初害怕一个人在大院子里的阳光暴晒，我从躺着的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着，感觉身体的虚弱，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自己正常走路。我惶恐起来，突然睁大眼睛去看身体之外的景象，我眼前一片模糊。那个瞬间，犹如恶魔附身，我狂乱地朝外奔跑，我呼喊着什么，并倒在那条人来人往的道路上。

　　那次是我身体发烧，烧了一天一夜，身体像一截干枯的木头。那个年老的妇人，是我的邻居，她将我扶起，看到我面色苍白，她的手触到我的额头，立刻惊叫起来。她说你烧得太厉害了。她把我扶到家院的一个凳子上，坐下。她从家里拿来一个退烧药片，并端一杯半温的开水，借着那一杯水我吃下药。她不停地抱怨我没有喝水。过了许久，我睁开眼睛，感觉额头上沁出一些清凉汗珠，我终于安定舒缓下来。

　　水让我复活过来，让眼睛重新看到了世界上的景象。那个老者，已经离开人世很多年了。现在，我怀念它们。现在想来，水是睡在自己身体里的一个梦。生活需要水的润泽。一丛驻扎在内心的绿意。那些绿意之中，极有可能是人生的某些心动如水的际遇。像我的回家，像我的出游。

　　行走，到达我的目的地。习惯一个人找到河边，找到依附水生长的花草植物之地，把行李放到地上，有一个熟悉的人过来，拥抱我。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在一个慢游着到来的城市，躲开一些伤痛的往事，躲开喧嚣吵杂，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水边，侧头看低矮的几株野草，中间高低不齐的野花，猛然间，就有鲜艳和明亮。那一刻，我想很多事物都可以改变，而我不想改变我的生活。我的到来，总是因为生活在别处。……
　　　　　　　　　　　　　　　　　　　　　　　　　　　2011-9-1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1-9-13 23:0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