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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城门沟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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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曾在羊水环境中生存,对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但脱离环境过久,只是叶公好龙,一旦全感官浸入水中,更多的只是恐慌和无助,除非长期潜水的人才能习惯。小时顽劣,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假装站在岸边突然失足跌入水中,甚至是直挺挺地纵身插入深井之中,水里的冰凉和幽暗,一下子抓住人的神经,睁眼所见,水里都是昏沉的黄绿水,略带恐怖,视觉上有些迷幻,以为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甚至觉得有点兴奋,但是思维紧张又混乱。在水中睁大眼睛的美照大多数是骗人的,在水中,不论寄生虫、浮游生物和尘土,更别说珊瑚、鱼群和水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昏天暗地的茫然,化学的浓液。只需一会儿,眼睛就会觉得刺痛,微有压力,不自觉闭上了。再次进入个人的安静世界,除了耳中轻轻轰隆的水声、气泡声,像被包上巨大的口罩,岸上的世界渐渐隔离,感觉像要脱离世界,一切开始只能靠手的触觉探索。



所有的接触物都可能是蛇,像闪电一般掠过观感,但其实绝大部分都不是蛇。肥壮的土鲫鱼习惯深深地扎进泥土坑里,它们的身体丝滑有力,有粘液,没有吓人的利刺,当手指触摸到它的时候,它便用力往土里扎,拟飞虫撞击有光的玻璃,执拗走向死亡的捷径;而非洲鲫鱼则体格宽大,凶猛多刺,挣扎乱窜,它们可能会跃出水面,于是我们跟随出水,可见殷红的鱼鳞,耀眼夺目,又砸进水中,忽悠不见了。


水世界的外面便是“城门沟沟”池塘,我们正在它的身体里游玩。刚出水的时候,眼睛里装满的发光的水滴,视线模糊,一切都闪闪发亮;耳中有一股温暖的水流溢出外耳,世界慢慢传来各种各样的声响;人类的思维和存在感又重新复苏了,像一条如释重负的蛇摆脱多余的累赘。重生的感觉,有如竹笋裂地,蝴蝶破茧,思维重新灌入神经,生命机器重新运转。生命的进程伴随着种种创造,有人说生命的延续要不然就是选择蕴育新的生命,要不然就是选择永生。有生命者都是采用繁殖的方式,不论单性还是双性,单体还是合体;无生命者采用永生的方式存在世间,比如风、云、大山,比如池塘。


我不相信“城门沟沟”是天然存在的,即便它的年代遥不可考。晴天,水从遥远的丹山山脉间汇集至丹山水库,流进一条狭长的高架水渠。水渠如天堑般行走在山峦和峡谷之间,它不是钢筋混泥土构成的,而是山上的花岗石砌成的,有一种古典的美,如今倒废弃成为了一道空中的风景跨过一条条柏油路。水渠蜿蜒辗转上百公里,连接千村万家的“渠道沟”,在我们村口流入“田中央”,进入“圆潭”“长潭”,进入“城门沟沟”,接着就流向另外一个村庄。雨天,雨水落在“八角庙”的龙脊上,落在护厝的瓦片间,跌落进屋檐下的水桶,溢出,穿过庭院、猪舍、和花丛,淹没了满地的碎鞭炮屑和金箔纸灰,在黄土大道上劈开了一条条的沟壑,奔流至村口,卷走了木麻黄的枯叶和粪坑边的肥料,涌进了“城门沟沟”池塘。那时候,池水保持自净能力,原始而清澈,略带肥料,鱼虾成群。这个池塘的所有权是轮转的,今天轮到我们这一“角落”,明年就不是了。好像没有轮到我们的时间总是很长,至少我感觉就是这样。因为轮转到“牵马仔”的时间总是很长,而我们搞不清楚为什么他占有的时间那么长,并觉得很不满意。“牵马仔”是一个有点驼背的高个中年男人,大概他以前从事牵马的工作,于是留下了这样一个绰号。后来,他一直是个皮条客,臭名远播。他在村里的锯木厂有一个经营场所,一间极大的护厝,窗户已封死,大门总是开个缝,隐约可见里面有一张阴沉沉的大床。有几个中老年妓女常常站在门口晒太阳,她们皮肤松弛而泛白,时而像月光下的蝙蝠一般瑟瑟发抖。却也不忘着调侃一下来往的儿童,这时“牵马仔”就跑出来了,朝着孩子们大骂:“死孩子,敢再去偷钓鱼,大骨把你们打折。”孩子们如虾般窜到远处,齐声喊道:“牵马仔,牵马子,牵马牵,牵到城门沟沟边。”这个“牵马仔”,一生中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就是:管妓女和城门沟沟的。


花一毛钱买了三个鱼钩,两毛扯了数丈的尼龙线,线头寄上2把鱼钩,1把备用,找个泡沫块把鱼线缠成一卷,就做成了一个简易便携的渔具。然后提着铁耙,在“城门沟沟”的一头挖几条蚯蚓。然后,我们就开始了和“牵马仔”的猫抓老鼠的游戏。有时候我们还在挖蚯蚓,“牵马仔”就已经站在我们身后怒目而视,我们会笑着对他说:“不去你水潭里钓,我们去‘长潭’。”牵马仔会说:“不去就好。”然后我们就假装去了隔了一个小水坝的“长潭”,等“牵马仔”走后,直接转个身,把鱼钩抛进了“城门沟沟”了。鱼情紧张,我们总是钓到“牵马仔”骂骂咧咧地追过来,“死孩子,全不讲信用。”他步伐夸张,四肢又瘦又长,倒活像一匹劣马,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而我们把鱼线一收,快速缠绕收起来,连人带钩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躲到洼爪国烤番薯去了。奇怪的是,“牵马仔”好像得了老年痴呆症,抑或“少儿麻痹症”?每次被我们忽悠之后仍对我们的承诺信以为真,而且从来也不会去找我们的父母理论。有时我们钓得兴起,直接脱掉鞋子走进水潭里站着钓鱼,甚至直接脱掉衣服沉进水里摸鱼。那巴掌大的红色非洲鲫鱼就像一个巨大的诱惑,强劲有力地在池中扰动了一个个魔幻的漩涡,让我们欲罢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牵马仔”可以很轻松地走到岸边提起我们的衣物,守株待兔。


他像一个慈祥的糟老头似的,头上油画块样式的板寸灰黄不堪,有点滑稽,大咧地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把又脏又皱的大脚放进“城门沟沟”的水里晃荡,像是在戏弄一个熟悉的小孩,然后便启动了他机关枪一般的“黄腔”:“嗬、嗬、嗬,这次没地方跑了,光屁股看你们跑到哪里去。把鸟儿剪过来换衣裳吧。”他的喉骨像鱼的身体一样快乐地翻滚着,他自己愈说愈发地笑了起来,仿佛并不觉得气愤,也不曾损失什么似的。我们则呆住了,躲在水里不知怎么办。后来终于开始求他了,说了一点好话,并再次许诺不再犯,而他也觉得很受用似的。有时,他又像是一个孤独的小孩,故意把我们从水里赶出来,追着我们围着水潭跑。最后,他把我们的战利品带走了,看到一些小鱼仔也钓上来,他又会骂一回儿,然后把我们的衣服仍旧放一边去,一切都了了。久而久之,我们都觉得“牵马仔”也不过如此,是个好欺负的主。他那副脏兮兮又拖里拖沓的样子,真像个脏水潭。而“城门沟沟”彻底成为了我们的欢乐园。

  
有一年夏天,一个孩子独自在“城门沟沟”里偷摸鱼淹死了。孩子的母亲跑到岸边抱着湿漉漉的小尸体嚎啕大哭,并大声咒骂了“牵马仔”整个下午,骂了他祖宗十八代,说要让他断子绝孙。孩子的父亲还跑到“牵马仔”的家里把他打了一顿。那段时间,村里的孩子被严格看管不能玩水。家长教育小孩总是说:“只会玩水,不会读书,长大了就和‘牵马仔’一样,没身份,被人看不起。”我们觉得很郁闷,竟然同情起“牵马仔”,觉得他是无辜的。可是村里并没有大人同情他,甚至连他的儿子,早已经出外地,从来也没有回来找过他。一天黄昏我们看见“牵马仔”站在岸边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学和尚招魂似的,他一如既往的肮脏,颧骨愈发地凸起了,他不像以前那般,嘻嘻哈哈,骂骂咧咧。他显得很凝重,外凸的双眼竟流露出一点伤感,庄重而虔诚地不断扬起半卷着衣管的右臂,把一张张粗糙的黄油纸,扔进半空中,纸钱轻飘飘的,却飞得不远,照例晃悠悠地落在“城门沟沟”的水面上,慢慢潜入水中,同一片片湮灭的苦楝树叶一般。我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水的无情和恐惧,我们最喜爱的“城门沟沟”,竟然杀死了一个孩子!这水潭曾带给我们的刺激与欢乐,一下子藏匿得无踪影。只是,“城门沟沟”它仿佛并不在意,那水里的水草,仍旧柔顺得如同女孩的长发,而岸边的苦楝树,仍旧把挺立的身姿,投影到那奇幻诡谲、光影重重的波涛里。

  
过了几年,“牵马仔”和他的妓女们竟然消失不见了,据说是生意惨淡被迫解散,“牵马仔”也跑到外乡去谋生。人们很快不再谈论他了,又过不了多久,母亲告诉我们,牵马仔病逝在自己家里,而他儿子,还是没有回来过。“城门沟沟”依旧年复一年,在春天蓄满了水,在冬天被放完了水,像被收割羊毛一样把满池肥壮的鱼虾收割得干干净净。最近几年,农业凋敝,田地逐渐荒芜,“渠道沟”也断水了。村里家家户户都装上了户内厕所,人们把污水直接排进了“城门沟沟”,把日渐丰裕的生活垃圾倒进“城门沟沟”。水潭里常年长满了肥大的浮莲,像拥挤的人潮,像无数水蛭,没几年就把池水吸得一干二净,“城门沟沟”终于彻底干涸在一片纠缠不清的莲蓬中,池底像闪电般龟裂开来,成为了一幅无人鉴赏的巨画。


好在村里的小孩早就不到水里玩了,孩子们有新的玩具。勾走别人生命的“城门沟沟”,我曾经以为它将永生,这下子真的死翘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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