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断章

第一次出现在辛弃疾面前的陈亮，竟然满身血污。
刚才的那一幕，连被抨击为“杀人如草芥”的辛弃疾都感觉头皮发麻。原本，他在自己庄园的小楼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风景。就这样，陈亮——当然，那时他还不认识这位清瘦的中年人——骑着马，驰到了他的门前。
门前有一座石板桥。辛弃疾原本以为，那汉子会下了马，牵着进门，就像其他人一样。但那人临桥，反而加鞭，竟是要冲将过去。无奈那桥过于窄小，马怯，三跃而三却。弃疾正觉得有趣，不料那人勃然下马，拔出腰间佩剑，霍然挥起，斩下了马头。
推马仆地，还剑入鞘。那人整整衣冠，昂然入门而来。

拂晓，皇宫在晨曦中慢慢显露出了庄严肃穆的汉家威仪。高墙内渐渐起了些窸窣的响动，应该是宫女宦官们伺候皇上准备早朝了。吱呀一声，宫门沉沉开启，慵懒的宦者刚想如往常一样回到自家岗位，但猛觉得门前阶下似乎有些什么东西，细一打量，不觉吃了一惊——
竟有一汉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看他一袭白衣，寻常帽弁，应该不是个官身。一介草民，竟敢闯过重重门禁，拜伏阙下，意欲何为？惊怒的宦官刚想呵斥，但话到嘴边却生生忍住了。
因为他看到，那汉低垂的头颅前，赫然用朱盘呈放着一封书函。
膝盖触碰到冰冷的青砖的那一瞬间，陈亮就已经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名声与命运，都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读着陈亮的回信，朱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连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一旁侍奉的学生嗫嚅道，陈家的仆人还等在外面。朱熹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厌声道，让他回去。“恐怕不好打发。这回看他带着好大一袋干粮，看样子同甫吩咐过，讨不到先生的诗想必是不会走了。”
“他还赖上不成？自家陷在利欲胶漆盘中不可自拔，还想拉上我为他贴金？”终于，这位涵养极佳的大儒再也忍耐不住，啪一声将那几页纸拍在桌上。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因为一阕词，南宋淳熙十五年岁末落在赣东北的那场雪，也落入了文学史。
淳熙十五年的鹅湖聚会，原定的主角，其实不止辛陈二人；而聚会的主题，原本也不仅限于两位终生呼吁北伐抗金的诗人之间的指点江山。
作为主人，辛弃疾觉得自己有责任调停一桩发生在朋友之间的陈年公案。
公案的两造，一位自然是陈亮，另一位却是老面孔，上一届鹅湖会的主角，武夷精舍的主人朱熹。
然而，直到驿道一寸寸隐入暮色，来自武夷山的脚步也没有响起。
叹息声中，雪片慢慢飘了下来。

已经记不清多少回来往于都城与永康的驿道了，但从来过没有这样的忐忑。车轮吱呀，车内的陈亮百感交集。
他一直在想着祖父做的那个梦。这位终日沉溺在醉乡的乡下老人，突然在某个清晨，兴奋地告知乡邻，自己即将出生的孙子非同寻常，而且日后一定能高中状元，因为就在前一晚，他梦见了一位身披锦袍的状元郎前来他家投胎。
这个梦，随着陈亮一次次落第，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当地的著名笑话。但连陈亮自己也没有想到，临老居然会变成现实。然而他却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反而有种莫名的悲凉。
车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原来是弟弟陈充前来接他回家了。帘子掀开的第一眼，陈亮看到了这位还在壮年的兄弟，居然已是满头花白。他突然感到了极度的疲惫。
“现在，我终于可以见先人于地下了。”
故乡的城门口，这对兄弟相抱恸哭，就像两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