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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织好网我会老去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有一天我变成了一只结网的蜘蛛。当然,是在梦里。乡间的太阳从来都与众不同。也只有在乡间,只有在裸露的土地上空,太阳才具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阳光启示着我,从破碎的梦里醒来,从寒冷的夜风中醒来,伸一伸麻木的腿脚,睁开惺忪的眼睛。这时,露珠还在草尖……
  
  有一天我变成了一只结网的蜘蛛。当然,是在梦里。
  乡间的太阳从来都与众不同。也只有在乡间,只有在裸露的土地上空,太阳才具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阳光启示着我,从破碎的梦里醒来,从寒冷的夜风中醒来,伸一伸麻木的腿脚,睁开惺忪的眼睛。这时,露珠还在草尖上闪烁,把星星的微光遁去,夜色,一片片羽毛般凋零。我甚至听见嘶叫了一夜的蟋蟀累了,叹了一口气沉沉睡去,在一块小小的瓦砾下,在另外一只蟋蟀消失的背影里。我理解一只蟋蟀动情的歌唱,那是来自肉体与灵魂摩擦的乐声。当月光轻轻洒下,痴情的蟋蟀兄弟总会爬上一株攀援而上的打碗花,风吹草叶的沙沙声成为背景,蓝色的月光成为背景,玉米的叶子当做徐徐拉开的帷幕,开始深情的歌唱。不是没有人听懂,或者即便听懂也未能与之唱和。我孤单的蟋蟀兄弟啊,这个落魄清高的乡土歌者,从来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看一看那个正在路经此地纤弱的蟋蟀姑娘。不知有过多少这样疲惫的夜晚,也不知打碗花下走过多少美丽可人的蟋蟀姑娘,他始终在引吭高歌,自顾自地朗诵有关爱情的诗篇,却从来无人为他停留。哪怕在月光辉照的玉米叶子下,短暂的,瞬间的停留。
  太阳终于从天地的包衣临盆,紫红色的羊水洒落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那是神灵的烛照,一年又一年,不知疲倦无止无休地辉照大地。山川,河流,城市,乡村,以最公正无私的爱与宽容,拂照着尘世万物——他无知无畏的孩子。我仿佛知道接下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那株攀援而上的打碗花,会开花结子;那一株株的玉米长缨,终将刺破十月的天空,将金黄的收获挂上农家院落的门楣。我还知道,那条葱茏的长堤上的榆树槐树和钻天杨,终有一天会褪下少女的裙装,换上秋冬季节土灰冷色调的装束。
  而眼下,我不能顾及太多。一种冲动在心底弥漫,一种搅扰多日的思绪想要挣破思想的樊笼。我试着攀上一根最矮的枝条,忘记胆怯,闭上眼睛蹦极般加速度坠落。当然,我知道事情永远不会太糟糕,往往在穷途末路之时,将会有柳暗花明这个美丽的词语在前方守候。我的结网是天性,我的经纬从来不需要精准的测算,我吐不尽的蛛丝,就像尚未完结的生命长河那样,绵绵不休。
  而我终会醒来,在经历过一次次无比荒诞的梦境之后,在村庄里醒来。
  很多时候,我会走到梦中的那个地点,在一片树与庄稼交界的地方,看见连天的蛛网。旷野里的风始终在吹,太阳的光芒此时为云层所遮蔽,天空灰蒙蒙一片。也许越是接近混沌时,事情的脉络才会变得渐渐清晰。一张残破的蛛网,你看不见那只结网的蜘蛛,蹲守在哪个角落。乡间,田野,数不清的蛾子与飞虫,在灰蒙蒙的视野飞来飞去。譬如,一只有金色斑纹的蝴蝶,正从一片野草丛中缓缓飞起,它飞翔的姿态是曼妙的,即便是被一阵风吹得有些恍惚,还是稳一稳身形,尽量保持优雅与从容。飞过豆荚变黑的绿豆田,飞过一片叶子依旧青绿的地瓜田,略略飞高一些,就飞过了那片高高的玉米丛林。她多想停下来休憩一下啊,但始终没有。当一头撞上蛛网的时候,才开始后悔当初错误的决定。死亡是炫美的,挣扎是生命最后的芭蕾。蜘蛛是睿智的,沉着的,不惜被摧毁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精湛工艺,只为等待和美丽深深一吻。
  父亲的木讷人所共知,在一个二百来人的村子里,父亲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飘来飘去。我看不见他对生活的热情,也不能听见唉声叹气,父亲像一只不会说话的蜘蛛,在土地和村庄之间,外界与亲人之间,青年与苍老之间,任劳任怨地蛛结属于自己的那张蛛网。他的老迈已经显而易见,大哥在远去他乡三十几年后,也未能再见上父亲一面。我隐隐觉得,大哥才是秉承了父亲性格的那个人,讷言与好酒,在结束一天的劳顿之后,合上疲倦的双眼,沉沉入梦。
  我的叙述开始有些艰涩,不得不点燃一支烟,打开房门。阳台上空空荡荡,没有风,星星已经升起在夜空,街道上的人声依然此起彼伏。在乡间,劳碌就是一个人的命,每个人不得不绷紧神经面对新一天的阳光。而土地,始终与廉价依附在一起,在廉价的劳作之后,我们站在空旷的田野上,怀想自己走过的简单而粗粝的命运里程。
  我接过父亲手中粗重的农具和粗粝的生活,和大哥一样继承了父亲某些木讷的禀性。哦,我记起来了,当父亲赶着牛走过蜿蜒的乡间小路,将牛鞭交给我的刹那,仿佛读懂了父亲沧桑的眼神。好像那时的父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好像父亲尽管极为不舍抛下母亲在世间继续苦难,好像他织好的那张残破的蛛网,一定要托付一个可靠的人来继承——那个人无疑是我。无疑,亲情也是一张蛛网,每个人都是这张网上不可或缺的链条。风雨会有,磨难与坎坷从来结伴而行,我试着一手抓紧缰绳,一只手死命握住犁杖,驾——很不自信地吆喝一声,犁铧便在泥土里划出一条深深的沟痕。
  学着在大地上行走,像一株草,像一只虫子卑微地走过,你才能理解什么是感恩,什么是馈赠。
  学着织好自己的那张网,你才能懂得什么是汗水,什么是收获。
  我熟悉劳作的每一个过程,就是将脚深深地扎进泥土,将头颅低下——这是正确的姿势。你看每一棵庄稼在成熟的季节,总是真诚地向泥土致意。保持虔诚,在一粒种子或一片叶子面前,保持虔诚与清醒,才能感知大地的心跳与时间的脉动。
  很多时候,我知道自己的理解是肤浅的,在自然大师面前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譬如我会问,每一粒尘埃的前世是不是也是尘埃?每一朵花的来生会不会依然能美丽呈现?作为土地的子孙,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耕耘与收获,为什么还是留下太多苦难与泪水?
  秋天毫无预兆地到来——更多的时候,季节就是这样滴水无痕地深入我们生命的纹理。尽管征兆是那样显而易见,我们还是很容易忽视秋天带来的残败与苍凉。
  掩上那扇门,那扇风中的柴门。父亲在多年前得那个秋天一去不回,让母亲等到了鬓发如霜。
  一张网斜斜地垂下,从枯瘦的枝桠上,到风中孑立的秋草,从远年的那场混沌的梦里到眼下的光阴。露珠渐渐隐去,蛾子与飞虫不知藏匿在何方,视线所及的地方到处是连天的蛛网。
  我知道结好网我也会老去,像一只默默无闻的蜘蛛,饮过风霜雨露,饮过磨难与坎坷,老去在时光的褶皱里,一任秋风苍凉,再也听不到岁月的回声。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9-29 13:4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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