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聪明

      聪明是头猪。
      
      不是说这头猪很聪明，也不是说聪明人是头猪，而是这头猪叫聪明。

      这头猪并不知道它自己有名字。是我临时起意给它取的。给它取名聪明，并不表示什么，纯粹是为了讲述方便。总不能整天地说这头猪那头猪吧？

      这头叫聪明的猪，决不是王小波笔下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它只是一头普通的猪，大大耳朵，长长的的嘴巴，圆滚滚的肚子，一身白得并不发亮的毛发，长相不招人喜欢也不惹人讨厌，扔在猪群里就是一头猪，一点都不显眼。如果要说它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猪，那实在是夸大其词了。

      它的人生经历与其它的猪没有什么不相同。不对，应该是猪生经历。说人生经历其实是一种习惯思维在起惯性作用。猪哪里是人呀？人也不是猪。朋友读这篇文字时，千万不要以为有什么隐喻。你这也是习惯性思维。我这里说的只是猪，跟人没关系。人也不要来对号入座。

      大家都知道，猪是圈养的，它的一生下来就关在一个很狭小的空间里。猪的世界除了地面就是墙，没有天空，没有远方，外面的世界它一无所知。聪明也不例外。它出生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猪栏里。这间猪栏它呆了一月有余。栏舍是用砖头砌的，地面墙面抹了层水泥。水泥不能保证干净却可以让聪明拱不动。聪明也不拱。它完全习惯与自己的粪便一起生活。

      围墙的高度，对于聪明的母亲来说不算很高，直立起来，前脚可以趴到上面，眼睛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但它母亲似乎很不屑做这样的动作。外面的世界有什么看头呢？只不过是那个样子。它甚至是厌恶或拒绝去看外面的世界。

      母亲的言传身教让聪明与它的兄弟姐妹们对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感兴趣。何况，那不高的围墙对聪明而言乃是高至青天，抬头低头都围墙挡住了视线，能看得到的只是围墙内。

      鼠目寸光，这成语应该改为猪目寸光。

      有位养猪专家说，猪的视力很差，世界在它那一片模糊。它不喜欢用眼睛看，只喜欢用鼻子闻。养猪人抓住这习性-------那些采用人工授精大型养猪场，用木头或水泥做个假母猪洒上些母猪尿液就可以引诱公猪去爬背。
连爱情（爬背）这么大的事，也可以上当受骗并浑然不觉。你就是猪呀。这句话骂人的话真没骂错。

      可猪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个悲剧。它们快乐地长个子长膘，把自己长得肥嘟嘟的。这里要说的那头叫聪明的也是这个样子。栏舍里有九个兄弟姐妹，可以嬉闹玩耍，快乐得像猪一样。饿了有奶吃。玩累了就睡。它把大把的时光放置在睡眠之中。因为不用眺望远方，不用关心外面世界，也就从来不用思考。它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要说，猪的一生实在是没有故事可讲。被限制在猪栏里，在养猪人的饲养下一天一天长大长肥，然后挨刀，然后变成人类的食物，再化作一坨屎。这是所有的猪的命运。聪明的未来，水平再烂的算命先生也可以算得很准。然而……

      仔猪出生后25天断奶，这是养猪规矩，也不知是从哪个时候定下来的。聪明的运气没有更好。这天，主人把它母亲驱赶到另一个栏舍里。这不是死别也是生离，按说，聪明与它的兄弟姐妹应该非常伤心难受才对。可它们居然没有。它们只是出现暂时的慌乱。这种慌乱也是源自于恐惧，女主人突然闯入，以为要挨揍了。当它们发现女主人并不是针对它们时，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母亲要离开它们了，它们连悲伤不舍的样子都没装一下。聪明蹲在那儿假寐装着没有看到。母亲不再回来了，聪明与它的兄弟姐妹依旧玩得很快乐，睡得很香甜。事情讲述到这，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表达是远远不够的。那可是生养它们的母亲，面对离别，居然可以这样无动于衷，感情也太冷漠粗糙了吧。养猪专家却说我，猪不是人，你怎么可以用人的情感去度量猪呢？要知道，所有的感情都是思考者延伸出来的事物。无思考则无感情。猪从不思考。猪就是猪脑子。那些从不思考的动物，它们只关心他自己。我想想也是，对于猪脑子，你就气死也是那个样子。

      不过，母亲突然不见了，聪明与它的兄弟姐妹还是略感不适。那是它们肚子饿了才发现没有奶吃了。饥饿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它们慌乱了，它们唧唧哼哼叫起来，不知是呼叫还是抗议。这时，主人打来的饲料，一种比较黏稠的稀饭拌了点乳猪熟化浓缩料，闻起来香气四溢。聪明饿极了，也不就不顾形象抢过去就吃。口感远不如母乳好，聪明抬起头，这东西怎么这么不好吃？可是，当它看见其它猪也抢过来时，觉得再迟疑自己就没得吃了，也就疯狂抢吃起来，直吃得满嘴冒香打饱嗝。有时会想，如果女主人再不打食物来，聪明它们是否会思念母亲。想来，即使会思念，那也是思念母亲的乳汁。像聪明这样感情冷漠粗糙的动物，绝对是极端自私自利的蠢货。它们是猪脑子。愚蠢有时就等于无情。

      聪明生活到一个月后，也就是断奶后第七天，它的人生发第一次重大变故（不好意思，我这里又用到人生），从一户人家转到另一户人家手中。那是个早上，太阳如往常一样斜斜地照进它的家里——那间不足十平米的栏舍，照在它与九个兄弟姐妹身上。它们懒洋洋醒来，突然觉得肚子饿了，一起嗷嗷叫起来：怎么还没来喂食呀，我要抗议。其时，主人家里来了很多客人，有的带来了猪笼，有的带来蛇皮袋，他们正在决定聪明与它兄弟姐妹们的未来。聪明与它的兄弟姐妹一点都不知情。关于猪仔的未来，人类从来都不会听取它们的意见。当然哟，它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你听说过猪要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事吗？主人之所以到了时间还没有过去喂食，是他与客人，那些猪仔购买者发生分歧。主人认为要喂饱来秤。购买者认为饱来秤他们就吃大亏了。他们都从过去和别人那儿找到自己的道理。最后是主人妥协了，因为购买者说，你要喂饱来秤，那我们只有去别人那儿买了。意见统一后，主人便进入猪栏实施抓捕行动。这时，聪明与它的兄弟姐妹们意识到情况不妙，在栏舍内左冲右突奔逃，并大声尖叫。这尖叫不知是恐惧还是抗议。一切都是没用的，范围太小了，它们无一例外地被捉进一个大猪笼里。聪明是第三个被捉进去的去。然后，购猪者围着猪笼观察点评，你抓一只，我抓一只。有的抓进更小的猪笼里，有的塞进蛇皮袋里。聪明就被塞进蛇皮袋里。它们无一例外的挣扎尖叫。它们挣扎尖叫并不是痛苦于骨肉分离，而是因为恐惧。

      经过一段旅途之后，聪明开启了新生活，来到新的猪栏里。这个猪栏跟原先的猪栏没什么区别。如果一定要说区别的话，栏舍更小了一点。聪明一经放进栏舍里，胆战心就放进肚子里了，原来是虚惊一场，危险并不存在。尔后，主人打来食物，是更稀一点的稀饭与一些煮黄了的青菜。伙食更差了，但它不敢抗议，万一这个都没得吃呢？聪明也是饿极了，一见进到食物就迫不及待把长嘴巴拱进食槽里，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女主人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对男主人说：这头猪的吃相不错。

      新生活与旧生活其实也是差不多，吃了就睡，睡了就吃，一点都不用操心食物来源，到了时间主人便会提一桶过来。虽然伙食越来越差，稀饭变成了潲水，但量却在增加。这很像那些捧上铁饭的人，发不了财也不会饿死，不用为食物操心，一个个长得大腹便便。岁月静好，聪明的幸福感就这么油然而生了。它越来越喜欢睡觉了。它简直是把睡觉当作一项工作。

      聪明一天一天长大，危险也就一步一步逼近，但它去浑然不觉。

      按说，聪明应该感受到危险临近，因为村庄里时不时发生杀猪的事情。

      村庄里的猪多半是夜半杀。有句话这么说，半夜杀猪天亮卖。夜半时分，杀猪佬骑着摩托车带着杀猪刀来到养猪人家。这一切是事先约定好的。女主人在厨房下烧水，大口铁锅加满了水，灶膛里烧的是硬柴。硬柴火力猛，水更容易开。这是为褪猪毛做准备。男主人散一支烟给杀猪佬。杀猪佬说，猪呢？男人主人说，在栏里睡觉呢。两人为此会心一笑。然后，一切按照程序来，抓猪、动刀子、褪毛、开膛、分捡清洗内脏、切肉、剁骨。乡村杀一头猪，大概要三至四个小时，一切妥当，天已亮了，然后驼到街市上去卖。

      在栏里呼呼大睡的聪明并不知道今夜有一头同类已被屠夫肢解成碎片。栏舍的围墙就像网络的防火墙，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挡在外面。何况，它并不想了解外面的事情，甚至从内心拒绝了解。如果有人告诉它，外面有人杀猪哩。它会很理直气壮说：关我什么事哟？它甚至要在微信朋友圈中写下这么一段话：此时，我不关心世界，我只关心自己。这句话是聪明的座佑铭，很有点看破了红尘提升了不少境界的意思。何况，聪明已处在深睡眠之中，睡得像猪一样，外面世界再锣鼓喧天，他那儿也是岁月静好。有时也会醒来，猪只被抓惊恐的惨叫，挨刀时痛苦的哀吼，划破寂静的夜空，传入它耳朵中。聪明很是不满，嘀咕道：哪头鬼猪哟，这夜半三更还唱歌，吃饱了撑的太有精神了，别的猪不要休息吗？缺德没修养。它转了个身，接着睡。它觉得自己能够抗干扰进入睡眠是值得点赞的优秀品质。心静世界才静。

      所以，聪明在成长的过程中，村庄里上百头同类遭到屠夫肢解，它却一无所知，也从不感觉到危险来临。但事情往往出现意外。村庄一般是半夜杀猪，但有时也会白天杀。比如说养猪人家办酒席，嫁娶、寿诞、乔迁、葬礼……猪肉不用驼去街上卖，杀猪也就不会选择在夜半。时间多是选择在早晨。本来，这些事聪明可以装着不知道，眼睛固然看不到，但挨刀的惨叫声风会吹进它耳朵里，它是从内心里拒绝知道。可是某一天，那么残忍血腥的一幕就在眼前发生，聪明没办法装着不知道了。

      那是聪明长到一百来斤时，主人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要大办酒席，亲朋好友前来祝贺。杀猪佬第一个来了，那会儿天已大亮了。杀猪佬与男主人站在猪栏边抽烟聊天。这里必须补充一下，与聪明关在一起的还有另一头猪。它比聪明先来，故尔更大更肥，如今有二百六十多斤了。可能是杀猪佬身上的杀气，让聪明与那头猪同时感到危险，不由烦躁不安起来，在栏舍里走来走去。可已经没用了，围墙挡住了它们外逃的路。只过一会儿，杀猪佬扔掉烟头，与两个壮汉跳进猪栏里。聪明吓得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心里喊：不要来抓我，不要来抓我。杀猪佬与壮汉果然没去抓它，而是摁住它的同伴。同伴嘶声惨叫起来。聪明想起了某天夜晚，那叫声是多么地相似，原来那不是唱歌而是呼救，或者是喊饶命。当他们把同伴抬出猪栏时，聪明把胆战的心又一次放进肚子里，危险真的跟我无关。它庆幸甚至有点开心。我呸，活该，谁叫你老是欺负我，老天终于开眼了。

      那头猪的确老是欺负聪明，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主人打来食物，那食槽分明可以让两头猪同时进食，它却眦牙裂嘴不让聪明的嘴伸过去。聪明一靠近食槽，它就凶巴巴地张开大嘴，露出獠牙，咬过来了。咬聪明的脸，咬聪明的耳朵，咬聪明的脖子，用头奋力地把聪明顶开。聪明打它不过，每次争食都遍体鳞伤，每次只有吃它吃剩的。聪明很愤怒很忧伤很无奈，只有在心诅咒，但表面上还要极尽讨好它。因为，就是不争食时，它一不高兴，就张开獠牙咬过来，用头把它拱翻在地。它要用讨好免除挨打。现在，杀猪佬把它拖出去了，聪明觉得杀猪佬是在替它报仇。聪明还打算，如果主人再抓一头小猪进来，也要像它那样狠狠地欺负它一把。聪明心里哈哈大笑：老子终于可以做老大了。

      猪就在猪栏边杀，那儿正好有个水泥浇筑的小晒坪。聪明突然有了好奇心，前脚趴在围墙上，这样，就可以看电影一样看。杀猪佬与壮汉把猪摁到板凳上，有人擒住猪脚，有人揪住猪耳朵，有人按住猪身，杀猪佬一手老虎钳一样钳住猪头，让猪的下巴毫无阻挡地暴露出来，另一手是白晃晃的屠刀。有一道刀锋的闪光闪进聪明的眼睛里，它哆嗦了一下子。猪依旧是撕心裂肺地叫，人们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对了，周围来了不少看客。尖刀沉稳地扎进去，猪的惨叫更惨烈了。接着，猪血喷涌而出，如同消防管道破裂。猪全身痉挛，四只脚抽疯似地蹬。这样加速了血的流出，很快，猪成了一具僵尸。杀猪佬将刀在猪身上擦了擦，将刀上的血渍擦去。壮汉把猪抬放到案板上，女主人提来滚烫的开水，一勺一勺浇到猪身上。猪身上立即升腾起一阵白雾。杀猪佬换了一把刀，刀在猪身上游走。很快，猪全身上下惨白惨白。聪明一直趴在墙上看，一直看到猪分成两半摆在另一张案板上。这时，有人发现了聪明在看，说：你看，那头猪还在那儿看呢，是看电影吗？看得那么有味道。杀猪佬笑了笑说：让它看，等它长肥了，还是我来杀。聪明一惊，仿佛有把刀直直地插过来。它吓得滚回猪栏里。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如果猪在思考，上帝岂不笑死掉。聪明这时候就思考了。我叫它聪明，真的没有叫错，它比别的猪稍为聪明那么一点点。别的猪就是看到同类被杀，也是麻木不仁地认为跟自己无关。聪明却从这里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挨刀，大卸八块，惨烈的疼痛，一命乌乎。人类对你的饲养都是为了吃你的肉。聪明前所未有的不安起来，在栏舍内烦躁地走来走去。决不能坐以待毙，必须逃走。可是，围墙拦住了它外逃的路。它恨死了围墙，这个平时看起来保护它安全的东西却是扼杀它生命的帮凶。它开始用嘴拱，企图把围墙拱倒。可是砖砌水泥粉刷的围墙固若金汤，聪明除了嘴巴拱得死痛毫无收获。它差点绝望了。它企图爬上围墙翻身而出，可是除了前脚能趴到围墙上面，后身像被什么恶魔拉住了似的。聪明彻底绝望了，难道我就逃不出挨刀的命。

      机会终于在某天来了。

      女主人前来喂食。女主人刚刚打开猪栏门，那边就有人喊她。什么事呀？女主人说。你过来一下呀。那人说。于是女主人走过去。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聪明大摇大摆走出去，没忘回头哼一句。事实上，聪明没走到十步，就被女主人发了。瘴打你的猪，敢跑出来呀？还不赶快滚回去。聪明自然是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反而往外跑得更快了。女主人快步过去拦。聪明就掉个头奔跑起来。瘴打你的，不晓得回去了，是不是想挨刀了？女主人尖声叫骂。挨刀是聪明的敏感词，它跑得更坚定了。女主人喊来帮手------男主人，企图用两个人的力量把聪明赶回猪栏。聪明对外面的地形结构一点都不了解。凡是前面有人挡道了，它就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这就上了人的当，它被驱赶猪栏边，才猛然一惊，掉头就疯跑起来。如此几回，主人都没办法将它赶回猪栏。主人喊来更多的帮手。于是，聪明在田野间左冲右突奔逃，人们在前后左右围追堵截。然后，聪明实在是太累了，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而人们越来越迅猛。终于，聪明跑不动了，趴在那儿直喘粗气。人们扑上来将它擒住。聪明是被人们抬着扔进猪栏里的。男主人还狠狠地踢了它一脚：看你逃到碗里去。

      聪明悲伤得想嚎嚎大哭。

      这次外逃，还是让聪明认识到外面世界的广大，很有点是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猪。这次外逃失败，也让它认识到，人类是绝对不充许它去外面世界获得自由的。这是人与猪的关系所决定的。猪在人那些是食物，除了食物没有任何价值。所以人一定要把猪圈禁起来。如果猪向人要自由，在人那儿简直就是个笑话。事实上，猪从未向人要过自由。它们习惯圈禁，就像习惯于不思考。

      可偏偏，这头叫聪明的猪开始思考了。这就有点像王小波笔下那头特立独行的猪。但我还是要说，它不是王小波笔下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它的思考仅仅是感知到了危险，仅仅是想摆脱危险。仅此而已。如果主人许诺不杀它，它又将回到岁月静好中。主人不知道它外逃的真正原因，只当是自己一次疏忽，只当是它一次青春的叛逆，再关一段时间就会好。主人不许诺，聪明就想再一次外逃。

      聪明想明白了，有人在，外逃是没用的，因为人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抓它回来誓不罢休。而它的力量相对于人类来说太渺小了。它必须偷偷地跑出来。可偷偷地跑出去谈何容易。聪明毕竟是聪明，它想到了翻墙。事实上也只有翻墙这一条途径。现在翻不过去，并不表示永远翻不过去，它会长大，它可以努力。聪明不再贪恋睡眠了。它在猪圈里跑来跑去，爬墙，跃跳，就像人练习武功。功夫不负有心猪，聪明终于在某个夜晚，纵身一跃，大半身躯跃上围墙，它一阵惊喜，再往前一挣扎，就把自己滚出来了。之所以选择夜晚，是夜深人静，它害怕遇上人。

      聪明开始了它的逃亡生涯。

      那天晚上，它的视力虽不怎么好，但夜晚有星光有月光，基本轮廓还是可以分辩。聪明知道，必须远离村庄，奔向山林。不知道跌倒了多少回，但可以爬起来，就是滚了一身烂泥浆，又何妨呢？反正没穿衣衫。这次奔逃，它才知道世界很大。差不多奔跑了二个小时，它才钻进一片灌木林，一种获得安全并自由的感觉让它一阵狂喜。它正考虑寻个地方躺下来睡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它惊动了一窝吊脚蜂。蜂群向它发动了进攻。它全身毫无遮挡，如同有无数的锥子猛扎过来，痛得它大声尖叫，拼命奔逃。蜂群尾随追杀。不知跑了多久，它也是慌不择路，脚下打滑，滚石头一样滚下一个吊坎。聪明心喊不好，小命休矣！还好，吊坎下并不是硬地，除了皮肉受了点损伤，筋骨无碍。这多少得益于它一身肥肉。身上的痛并未停下来。聪明趴在地上无助地哭了，原来外面的世界也是这么危险重重呀。

      那天晚上，聪明就在吊坎下睡着了。它实在是太疲倦了。

      次日早上，天已大亮，聪明从梦境中醒过来。它是被饥饿叫醒的。饥饿真是一种极不好的感觉，胃里像有一台搅拌机在轰隆隆撕扯，若没食物填充下去，肠肚都会搅烂。它举目四望，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山坑里，除了灌木荆刺茅草就是灌木荆刺茅草，哪有什么食物呀？若没有逃出来，此时，主人已提来了一桶潲水。聪明有点后悔了。

      现在，一切要靠自己。它只有用嘴在地上拱，这是寻找食物的唯一办法。有时，能拱出几根草根，有时，能拱出蚯蚓和田塍狗，运气好能咬住倒霉的青蛙，更多的时候只有泥巴，那一点点食物远不够胃这架搅拌机来搅。它只有不停地拱。

      突然，它遭到猛烈的撞击，差点四脚朝天。撞击聪明的也是一头猪，不过，它的长相实在是太凶悍了，身上的毛发像铁丝，嘴角露出两个獠牙如匕首。聪明情不自禁颤抖，表情却拉出献媚讨好：仁兄，小弟没做错什么吧？那头野猪却狰狞地吼道：谁是你的仁兄，睁开你的猪眼看清楚。哈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聪明这才发现，前面，有十多头野猪射出敌意的目光。其中一头说：那个异类者居然要跟我们称兄道弟？另一头说：它肯定人类派来的卧底。还有一头说：跟这卑鄙之徒没有什么好说的，打。于是，那群野猪一起冲上来。不好！聪明慌不择路奔逃。

      你最好滚远一点，这是我们的地盘。

      别让我们看见你，否则，见一回揍一回。

      去你主子那儿讨潲水吃吧，愚蠢的笨家伙。
      ……

      野猪们在后面大叫大喊。

      聪明落荒而逃。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二十四小时没过就遭遇两场危险，差一点儿送掉性命。聪明终于明白，那些猪为什么甘心情愿呆在猪栏里过日子？它们其实比聪明更聪明。猪固有一死，由其受苦受难而死不如安逸着等死。聪明已是相当后悔了。危险肯定不止这些，豺狼虎豹、蛇口蜂针、遍布陷井、猎人的枪口，想到这些聪明就不寒而悚。

      聪明已经走得又累又饿，但却不敢停下脚步，只是越走越慢，仿佛是用一种意念拖着自己。突然，它发现了一块蕃薯地，泥土下的蕃薯散发出诱猪的甜香。聪明大喜，几乎是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拱起来。

      瘴打你的野猪，大白天也敢来偷蕃薯吃？很不幸，聪明刚将一颗蕃薯咬进嘴里，就被几个人围住了。本来，聪明是该逃跑的，因为那几人手执着武器，锄头、木棍。可是，把蕃薯咀嚼下肚与跑步很不方便同时进行。何况，聪明根本没有想跑。它看到了他们就像看到亲人，差点热泪盈眶了。

      瘴打了的，居然不跑，真是老江湖哇。

      它不是野猪，你看，它是家猪。其中一人说。

      哎哟，是哟，是家猪。

      很像是老胡家的。

      对，老胡家的猪昨天晚上跑出来了。

      快告诉老胡。

      不一会儿，老胡夫妻来了。

      这回，聪明没有丝毫反抗，很听话地听从老胡夫妻的驱赶，一路摇晃着回到猪栏。走进猪栏那一刻，聪明得出哲学性的思考，作为一头猪，活着的价值就是让主人圈养。主人并不知通它已参悟了哲学，关上猪栏门，木棍就往聪明屁股上打，一下二下三下。

      瘴打你的，再敢乱跑，看我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