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在雨天走了

树在雨天走了

      文/郭旭峰


      我于清晨回到老家，村庄正在梳洗打扮。一抬头，看见一只肥胖的喜鹊，站在村头槐树上瞭望，俯身看着来人，新颖地看我从车里出来。阳光试图弄清楚它黑白的意义，金霞包裹它，抚摸它露水加身的羽毛。亲爱的小东西，我想挨近你。我只是和你一样，亲近树，我想听一听久违的乡音。
      没有明清时代的老房子，没有石碑、家簿和传说，没有可以引以为傲的名木。祖宗只留下几百亩薄田，一口幽怨的深井，田园里星点的坟丘。透过高低起伏的院落，你可以看到她的浅薄和穷俗。远远看见村人一溜烟儿蹲在墙根儿晒暖儿，突然地就会心头一热，想奔过去搂住他们的肩头，拍去扑土，端详他们蚯蚓般的皱纹，仿佛看见先前走失的人。
      村里的桐树、槐树、榆树、杨树扮演重要的角色，长瓷实后当大梁做桌椅，打门窗、置婚床。还有，亲手给自己打造棺木，尔后躺进去试试，舒坦与否。而杏树、沙梨树、核桃树、石榴树、柿树、无花果树为人提供口福，皂角树负责洗衣服，楝树的楝子曾滋润我童年的双手，涂抹在脸上，一个冬天，不会裂肤。树依偎村庄几百年了，对村子知根知底，作为乡亲的一部分，在我面前，它们争相表达，从一而终，毫不嫌弃。村里一代代树对应一代代的人脉儿，树长人旺，但人永远活不过树木。我四爷的爷爷曾经指着村头的一棵老槐树对他说：“我小孩儿时，它就弯着腰，真有耐性呀”。我上小学二年级，我四爷指着它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若干年后，我会不会也对孙辈儿说：“我小孩儿时，它就弯着腰，真有耐性呀”。树木为我打开通往天空的神秘新途。树是村庄的影子，村庄是树的囚徒，永远的，厮守至终，谁也离不开谁。
      树有自己古老的手艺和传统，捉住风、拦住雨雪，让自己陷入深深的沼泽和灾难。晚饭时分，树在点灯的村庄巡视。它在雨水里睡眠，叶子纷落，像一阵呼噜之声。在枝叶间，潮湿的鸟巢也会在黑暗中盛满温暖，给村子带来无尽的静谧和踏实，犹如远古的先人相抱于洞穴。假如我在家乡盖一所瓦房，其中的一棵也许已经决定献出自身，做一挂弯曲的大梁，长短适中，粗细正合我意。
      村西运粮河岸有棵柿树，枝丫盘区错综，弯曲有型，犹如瞬息万变的舞蹈突然的定止，只剩筋骨和无穷的余韵，仿佛过去纷杂事物的重演。河水自南山而来，带着清凉、喧哗与村庄擦身而过，留下白云和草地。洗过的衣服搭在树间飘舞，牛羊食草度步，孩子们在河水里逮鱼摸虾，我能从此岸一猛子扎到彼岸。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村里六嫂拿一根绳索挂在柿树上，一头套住脖颈，脚下一蹬，去了辽远的天国。村里突然凌乱起来，仿佛井水的沸腾。邻村娘家人来婆家理论，六嫂的娘哭喊着唱，闺女呀，你有多大的冤屈要走这条路呀，你这不孝顺的孩子呀，你要把你娘给气死呀……我躲在四爷背后，感到莫大的惊恐和不详，抹两下，竟湿漉漉的迷糊住双眼。树纹丝不动，似乎承担起所有的苦难和罪责。这分明是对亡故的不安与缅怀。
      运粮河畔寂静下来，村里人去的少了。去了会不吉利，给家人带来灾难。有人狠狠地骂她、诅咒她，糟蹋这么好一个地方。六嫂的孩子叫满常，慢慢长大，不爱说话，常在此长坐，从刮风一直到下雨，从寒冷一直到落雪。他紧紧靠着那棵歪脖儿柿树，像靠着他的娘亲。那树里蜷曲着她的灵魂，树叶是她过去一天天不安的日子。树仿佛有了回音，如底下的九泉，一遍遍呼唤他的乳名，让他感到苦寒、悲戚和无助。叶子是飘零的旧手帕，永远也擦不完满常的眼泪。一天夜里雷雨交加，一个闪电下来，劈开柿树，像一个人绝望地倒下。有村人说，报应，老天爷也下来收她的魂儿了。我四爷说，满常这孩子可怜，这不是断他的念想吗。打那以后，村里没人再见过满常。他忘掉家乡，带着娘亲的气息去往远方，萍水难遇，不再牵挂。家乡成了他终生的提防和敌人。
      我曾去过郏县渣园村，在一场雨后，一座没落的院落前，房舍坍塌，人息熄灭。苦楚的老人指着一棵老槐树说，那上面住着三千六百口人，有天清晨，在鸟叫声里，他甚至听见他爷爷咳嗽的声音。而一只蝉在时间上出现偏差，在我注视下，光明正大地破土而出，爬过一生的树木和沟壑，像众多魂灵中的一个，退壳、脱重，吐呐冤屈和哀思，获得不易的新生。如今运粮河畔的柿树在雨天走了，满常娘亲的灵魂无所可依，满常带着她去向未知，去向不明。
      我归来了，像早年的满常拥靠柿树一样，我抱着村头老槐呜咽许久。像抱住我肉体的家乡，抱住我槐树般黝黑、瘦弱的父亲。而在异乡的满常，我知道你忧心忡忡地活着，你的恩仇是疲惫的愤怒，河流将会冲淡浓重的盐水。我看见村庄的退让和愧疚，他喊你，这么多年，他未曾忘记。如今在你母亲离世的地方，有一座一平方米的村庙萌生于此，也许，那里有你娘亲的呼吸，此刻正从土地里升腾出来，忏悔、祷告，合着运粮河古朴的风声，经久不息地寻你。
      2018/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