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情歌【十】

三十九 青蛙国

　　夕阳变成一个大红灯笼，这个灯笼的能量可以照射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眼神被袅袅的炊烟牵着，俨然看见食物摆上了饭桌。

　　青蛙的胆子实在有些小。一双大脚距离还有二三尺远，骤然从屁股上飞射一股雨线，一下窜出好远。大脚并未停下。黄昏了，做了一天的农活，没谁愿意在田野上逗留。

　　黄昏，是青蛙捉虫子的好时光。从玉米叶子上垂下的布袋虫，在晚风中飘荡。一个鱼跃便被青蛙的舌头卷进嘴里。从玉米上滑落下来的大青虫，弓着身子悬在半空，正东张西望，一样逃不过装了弹簧的青蛙舌头。

　　池塘里，灯笼已隐进云层，灯笼的红色光芒，仍在继续。啪，青蛙的弹跳又准又稳，落在一片硕大的荷叶上。青碧的荷叶在橘红的晚霞里，晃了一晃，重新站稳。蜻蜓姑娘在不知疲倦地飞行，夜露渐浓，飞虫的翅膀越觉得有些滞重。美好的黄昏时光啊，一去不返，一只蜻蜓怎么会错过捕捉食物的大好时机呢？

　　沿着河岸行走，放牧的羊群，从来都记得回家的路。一路撒着欢儿，丢下一串串黑豆粒儿似的羊粪蛋。

　　脚步从来紧贴大地的胸膛行走，踩着松软的野草，和大地的心跳一起律动。嘹亮的蛙鸣，有的像刚吃过一枚薄荷软糖，喊出的声音，脆瓜裂豆。有的像感冒中暑，沙哑的声音，却显得悠远沉浑。有的像一个沉醉的小提琴手，你知道一支青蛙如果能叫出小提琴的旋律，该有如何奇妙？有的刚从白日梦里醒来，呱地叫了一声，没了下文。

　　扑通，脚步走过的地方，就会有一只青蛙仓惶地跃入水中。很快四肢岔开，浮上水面，傻傻地看你，怎样继续下一个恶作剧。

　　青涩的气息飘荡在苹果园里，苹果园并没看见多少虫子，不过到处都能看见青蛙的身影。歌唱的，唱得执著；捕猎的，有猎鹰一般明亮的眼睛；跳跃的，像一支离弦的箭，裹着风声，瞬息，消失在不远的草丛。

　　这是童年里的青蛙国。

　　一梦初醒，我的脚步还在田野上逡巡。除了看见一缕毫无生气游逛的风。听不见一缕蛙鸣，也看不到一只蛙的身影。

　　夜就黑了。

四十 会藏蛋的红毛鸭

　　红毛鸭生下来就和别的鸭子不一样。

　　十六只鸭子，排着整齐的队伍，用一个频率晃着屁股回家。红毛鸭不是。要不就走在前面，高高昂起顶上一撮红毛的头，四处张望。这对它来说有些不妙，一只小黄狗看不惯红毛鸭趾高气昂的样子，从一旁的茅草窝里，突袭过来，伴随着几羽飘零的鸭毛，小黄狗被啄疼了眼睛，呜呜地在原地打转儿。要不红毛鸭就走在队伍后头，代替赶鸭人，头像一条鞭子甩来甩去，把有些涣散的队伍，重新组织起来。

　　一度，赶鸭人以为红毛鸭是只公鸭。养了几个月，别的鸭子每天都在下蛋，红毛鸭总是大摇大摆地从外面回来。赶鸭人有些厌倦了红毛鸭的做派，抓把粮食，专往红毛鸭不在的地方丢。红毛鸭依旧不恼，不吃就不吃，连鸭子们的大通铺也不睡；自己在墙角扯一把干草，酣然入梦。

　　红毛鸭是村子里最会凫水的健将，七八月的梅雨天，河水涨得老高，红毛鸭一个猛子从桥洞里钻进去，在很远的地方露出头来。有的鸭子不服气，也学红毛鸭的样子，却扑扑腾腾爬不上岸。被水一直冲到下游的村庄。不得不让赶鸭人费尽口舌，从别人家的鸭群里要回来。

　　村头的池塘里长了很多野芦苇，红毛鸭一般只在中午时，去芦苇丛里休息一会儿。别的鸭子在池塘里嬉戏游泳，红毛鸭就是看不上一汪死水。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依旧去小河里捉鱼、捉虫子。有人看见，这只鸭子竟然会飞。远方的野鸭，黄昏时就要飞走了，红毛鸭也扑扇着翅膀飞得老高。不过还是恋恋不舍地落下来，沿着小河，回家。

　　赶鸭人早就动下这个年头了，把红毛鸭杀了，下酒。磨刀的声音霍霍，听起来很是吓人。泡好的盐水，准备用来放鸭血，想起来鸭血汤的美味，就让人垂涎。

　　嘎嘎的声音，仿佛变了声调的门铃。红毛鸭在破旧的门板外喊赶鸭人。一二三四五六七，不多不少，整整七只可爱的小鸭崽儿，每只顶上都长着一撮红毛。看起来非常神气。

　　哎！这个会藏蛋的红毛鸭……赶鸭人的刀子，在眼睛里一点点变软。

四十一 母亲院子里的向日葵

　　谁丢下一粒葵花籽，母亲的院子里就长了一株向日葵。

　　小鸡，小鸭，给母亲作伴说话，那些调皮的儿女都长大了，各忙各的，院子里少了活波波的生气。怎么能弥补母亲内心的荒芜呢？

　　小鸡好奇地走到向日葵跟前，啄了一下叶子，毛茸茸的都是刺儿，扎了毛绒绒得小鸡仔的嫩嘴唇。生气地把头一甩，再也不理这株来历不明的向日葵。小鸭走到向日葵跟前，哩哩啰啰，说话有些不利索。向日葵当然听不懂，自顾自地长着个儿。

　　头发花白的母亲，一群鸡，一群鸭，两只毛色纯白的山羊，是她的全部家当。一截枯木，一堆柴禾，一座低矮的麦草垛，是母亲度日的薪火。谁来了，有点空帮母亲把柴草运回家，母亲会觉得特别欣慰。锅灶不冷，才是好的光阴呵。

　　院子里还有一点空当，母亲辟出一小块菜地。茄子豆角黄瓜，总能给日子填补些鲜活的颜色。院子里长出一株向日葵，母亲当然像看待儿女一样守护着。

　　天旱了，新汲的井水，母亲用喷壶给向日葵洗了一个冷水澡。此时的向日葵像少女一样羞涩，毛茸茸的叶片猛地一收，从头到脚，一阵彻骨的清凉。

　　天涝了，母亲挽上裤脚，把菜畦里的水用一条窄窄浅浅的小渠，引流出去。鸡用脚，鸭用嘴，给气喘吁吁的母亲来帮忙，疏通积水。向日葵站在午后的阳光下微笑，不经意间，张开嫩黄的花蕊。母亲的小院里就多了一个小号的太阳。那些鸡呀，鸭呀，还有羊，每天绕着太阳转，乐此不疲。

　　我从镇上回家，十几里的路程，一年回家的日子却屈指可数。母亲说，你看那株开花的向日葵，秋天，肯定能结好多葵花籽。我不置可否。例行公事般问母亲需不需要什么。母亲说不用，家里啥也用不着。她一直这样说。

　　秋天说到就到了。向日葵长成盘子大小。杆儿，像我们小时候的胳膊，那样粗细。

　　母亲站在金色的阳光下，微凉的风拂过母亲花白的鬓发。有一刻，我觉得母亲在一瞬间就老了，那么快，那么让人猝不及防。想起来，那么令人忧伤。

　　十月的农事很快结束了，收获挂上了山墙。母亲院子里的向日葵，偌大的花盘，没结一个有籽儿得葵花子儿。

　　母亲含着泪花在院子里笑；我躲在低矮的墙外哭，露水滴滴答答，沾满秋草。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9-8 14:0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