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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千字或不足千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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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

自从亚当和夏娃在《创世纪》里偷吃了那个苹果,人类绵绵不绝的苦难就开始了。在西方的传说里,还有一个绝妙的戏剧性的细节——
那个苹果,一分为二,亚当和夏娃各执一半。
且说当上帝来时,夏娃的那半个,已咽进肚内。而亚当的半个,尚在嘴里含着。
忽然,一阵窸窣之声从绿草丛生的小径上传来。宽袍大袖的上帝来了!
亚当一阵慌乱,急忙把苹果吞下。但这时,上帝锐利的目光已经射向了亚当。结果苹果停在了喉中,不再滑落。
从此以后,男人的脖子上便有了一个喉结。对这个世界,男人永远带着某种吞咽的感觉。虽拥有,却难以消化。如鲠在喉,又欲罢不能。
而夏娃的那一半呢,虽没留在脖子里,却在腹内变成了子宫。——这是人类一切苦难与幸福之源。一个无限的深渊。
决定着人类命运的,与其说是上帝的最初的惩罚,不如说是那个苹果。
而伊甸园里,那棵苹果树,依然硕果累累、蓊郁如初吗?


植物性

忘了是莎乐美说的,还是里尔克说的了——女性都是植物性的。那么,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植物都蕴含着女性色彩呢?那么,植物中的松柏和荆棘呢?它们是纯洁的,自然的。美也是植物性的,是女性化的。孕育,接纳,包容,浸润。是被动的,也是奉献的。那么,狰狞之美和肃穆之美呢?它们是宁静的,向着某种未知的深处,永恒地奔跑。

元旦

元旦(2013)。人来人往的大街。看见一个毛头小子,骑单车,弓着身,驮个女孩儿,匆匆远去。无论如何,青春是美的。虽然从没觉得自己的青春怎么样。
当初也和几个女孩子有过零零碎碎的交往,甚至有过蜻蜓点水般的肌肤之亲,但谈不上是爱。呵,年青似乎总被当成荒唐的借口和理由,用贾母劝凤姐的话来说,“自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有过狂热的痛苦不堪的单相思,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单相思,单纯,也单调,羞涩,怯懦,笨拙而脆弱。那点子热情,越是想表达,又越喜欢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就像一堆受潮的柴火,烧不起来,憋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冒烟。
最终没勇气捅破那层窗户纸。就那样让她疏影横斜的映在心上了。很好看,但也只能看。也容易凋落。
但现在想想,就算当初梦想成真,又能怎样。新人总会成旧人的。这种旧,不像中国古画的旧,被时光杀尽了火气,变得古色古香,更有韵味。而是旧棉袄的旧,充满现实性——厚厚的棉花和细密的针线。花团锦簇的新鲜感消失了,如果还暖和,倒好,就怕旧得破绽百出,连暖都保不住了。
如今,窗户也破了,纸也没了,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框架,斑斑驳驳,曾经那么美丽的影子,也没得映了。当然,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开始还偶尔有一阵回忆的风吹来,碰到什么,哗哗啦啦响那么一阵子。后来,连风也没有了。这应该就是那种叫做沧桑的东西罢。
很多事情,是由不得我们自个儿作主的,而是时光。

赏雪

昨晚,也没见有云,天空只剩下半块儿月亮,毛糙得很。风不大,但很锐,割脸。天明时,倒看到落了很多雪。下电梯,碰到同楼的一个女人,上上下下包裹得煞是严实,只有鼻子眼睛从衣缝里显出来。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她说,这雪说下还真下了。我说,明天还有呢。她说,是呀,还有大雪呢。看不到她的表情,听声音倒是欣喜。我想继续和这个女人谈谈雪,谈谈天气。结果,电梯到楼下了。
且说赏雪。
赏雪当然是件雅事。但越是雅事,也就越容易——附庸风雅。雅事一经雕琢和修饰,便成了自我表演。
王徽之雪夜访戴安道,造门不前而返,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此言倒大有禅意。这是东晋,禅宗初祖达摩还要到很久很久之后的萧梁时代方才浮海而来。但禅意何时不可存在?只是当时它尚未被命名而已。
生命虽说是一个偶然,但当我们出生时,也就是乘兴而来了。花朵该它开的时候,它就开;该它落的时候,它就落。它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目的。但花朵是美的。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真可作为墓志铭。
崇祯五年十二月,明人张岱家住西湖,深夜独往湖心亭看雪。这是魏晋风度的一种遥远的回光返照吗?
雪的美,是一种纯粹性的美。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美只有脱离实用性才能获得更独立的生命。
前段时间,刚重读了数章《红楼梦》。说到实用性,林黛玉就没有薛宝钗具备更多的实用性。贾母疼她、爱她,是真心的。但有个宝钗在那儿呢,贾母就决不会让她嫁给贾宝玉了。贾府是不会接纳这样一个“风一吹就倒”的画儿一般的人儿的。林黛玉本质上是个纯粹的诗人。贾家需要一个稳重平和的当家人,而不是一个诗人。
我这么一个干不了正事的人,也没什么实用性。以前喜欢林黛玉,更多的是同情。现在喜欢她,更多的则是理解了。


残雪

落日的余辉,映在残雪上,恍然有春回大地之感。让人想到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一本始终没兴趣读完的清寒美学的小书。一棵一棵的树,夏天像一个一个绿摊子,堆着满满的叶子,现在空了,只剩下大架子。空空的枝上,如果有蝉声的回忆,那一定不是刚过去不久的夏天的回忆,而是遥远的童年的蝉声。甚至是遥远的唐宋时的蝉声,在某首诗词突出的节骨眼上,亮唳的一点。那时的人,似乎总是不厌其烦地忙着赏花、恋爱、饮酒、赶路,忙着写诗,一首首离别的诗、相思的诗、忧世伤生的诗……总有理由活下去,又总有理由死掉。
残雪——看这两个字,组成一个词,刚擦边,就闪出一星儿灼热的诗意。还有一个叫残雪的作家,作为文学小青年时,曾喜欢过她。好多年不曾读她的书了。而读过的呢,也基本都忘了。


李白(之一)

很长一段时间,喜欢李白。把自己关在青砖灰瓦的小房间里,高声吟颂他的诗句,诸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之类。其实是半懂不懂。窗外,满院子的大叶桐。盛夏,绿荫漫漫如云,翻过来,滚过去。很多青涩的时光,被风呼呼刮远了。
那时候,喜欢李白,与其说喜欢的是他的诗歌,不如说喜欢的是他的佚事和传奇,以及那种浪漫的生存方式和强烈张扬的个性。
后来,又转而喜欢杜甫。慢慢就把李白给疏远了。
两年前,又有意识地重新读了一些,是想重温一下以前的青春时光吧。但没有大的感应,又随手把他放置一边。
前几天收拾书房,偶尔打开他的集子,一下子被他吸引过去了。这次纯粹是被他的诗歌所打动。比如他的《古诗五十九首》,以前曾读过数遍,都是匆匆而过,走马观花,很多细节没大留意。钱缪王谓其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这次阅读,正如美人看花,从容细致。又如黛玉初入贾府,处处留着一个小心。
“月落西上阳,余辉半城楼”,这是古诗中第十八首里的句子。西上阳,高宗于洛阳所置宫殿。这两句写得真是清肃庄严,正大恢宏。“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只是苍凉浑茫。这两句却是上升的,月落则预示着日升。整个大唐虽纸醉金迷,沉溺在温柔乡里,但万里江山、文章风物,仍散发出某种清晨的清澈气息,有静美的色调和沉稳的影子,光影交叠,一片连着一片。相比之下,连杜甫的“日月低秦户,乾坤绕建章”,也显得有些笨重了。


李白(之二)

读李白诗全集,一篇一篇,读得几乎不耐烦。七百多首,真正喜欢的,大约百十来首。有十来首,《长干行》、《玉阶怨》、《宫中行乐词》(小小生金屋)等,超迈千古,堪称神品、逸品。抒情诗本来就容易重复。感情和题材的重复。尤其古诗,很多都是即兴的。或者说,它承载着很大的实用性:宴饮、送别、寄赠、观览等。
《诗经》里的诗歌,大多精品。此类作品,大量失传是确定无疑的。姑且作个设想,如果三百篇扩展到三千篇,众声喧哗,除了其文献价值更突显外,其总体上的文学效果是否大打折扣?不是作品本身的价值打了折扣,而是相似的重复之作,淹没了更优异之作。或者目不遐接,结果反而看不太清。用陶渊明的诗来形容,便是——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诗经》是部高浓缩的精选集,这样设想也许不妥。
很多历史性的作家,对一般读者的印象来说,大多是由“精选集”塑造出来的。从阅读效果来看,很多时候,他们不是写得太少,而是写得太多。
早晨,洗澡回来的路上,落了些许春雪。突然诗兴大发,于是便胡乱凑了一绝:“岁云暮矣读李白,雾锁寒空久不开。梅花一脉春未断,皓雪无边欲下来。”
这也是即兴的。

绿萝

有朋友送了一盆绿萝。叶子呈心型,但叶尖稍稍拉长。一片一片,又密又大,绿得发亮。绿得像要滴出水来。藤蔓长长的拖下来。
藤蔓是一条条只有开始,却无法结束的线。因为它们在生长,还要拐一些小弯儿。
“绿萝”,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两个汉字仿佛散发着植物的芳香,清新,湿润,摸上去凉幽幽的。说不出具体理由的喜欢,才是真正的喜欢。因为,对于某种事物,如果我们找得出理由来喜欢,那么到后来,我们也就一定可以找得出理由来厌倦。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五代人的这句词,说得真是深情。这个深情,是一个极大、极广的深情,爱乌及乌,由一个人,延及满山满野的芳草,延及整个生机勃勃、无边无际的春天,忽然有了一个大境界。这是由一个爱的感觉,生发出一个广阔而又深情的大自然的感觉。儿女的私情一变而为天地人生的深情。
只是那个“绿罗”,而非这个“绿萝”;而我却由这个“绿萝”,想到了那个“绿罗”。这个句子有点绕。一时恍然,分不清哪是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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