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情歌【九】

三十六 青苔开出的花朵

　　青苔又叫地衣，不长草的地方，一般为地衣所覆盖。原来，从远古洪荒走来的大地，也和我们的祖先一样，慢慢产生了文明的觉醒，有了羞耻心。

　　一段远年的土墙，上面覆盖了一层交织在一起的青苔，目睹一座农院的生老病死，悲喜忧欢。几十年，上百年，或许更长一些时间。这个院落里有的人走了，从此再无消息。过了很多年，被装在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里，落叶归根。有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矢志不渝地守护着这方家园。春天，将种子撒进大地，秋天，将金黄挂上眉梢。

　　我不知道该怎样区分这小小的青苔，一株，一棵，还是一个家族。每逢雨天，雨水滴落屋檐，瓦当上，土墙上，老砖上，石壁上，流溢出一层青幽的光芒。无雨的日子，青苔是寂寞的，死亡的，孤独的。不过，这并不妨碍其他植物的情绪。鸡冠花在墙角热烈地开放，凤仙花籽，经由一阵风的呼唤，噼里啪啦，跳出母爱的手掌心。让人有了一种执拗的冲动——想要看看苍苍的青苔，到底能不能开出花朵。

　　经过一段时间的颠簸，我们停留在一座大山的腹地。海子，说不出的一种迷幻的红蓝绿，让人疑是走入了童话城堡。高耸入云的林木，直指青天。在这里，既不缺乏鸟鸣的喜悦，也不缺少静谧的诗意。而我，正陷入一片迷幻色彩的迷惘。一个人沿着干净的鹅卵石，走向一条幽深的小径。

　　哦，跌落的飞石，枯朽的古木，和一种有着细长触角的藤类植物，占据了我的视线。到处都是青幽的苔痕，到处都是一种叫地衣的孢子植物，就这样顺势而生。爬满每一寸空间。蹲下，仔细看，才能看见密密麻麻、一根根比茸毛还细的柄，托着一枚鹅黄的花瓣。这样，青幽的绿意中，就泛起一层温暖的黄来。透过林梢在林间折射的阳光，似一块快形状极不规则的翡翠宝玉。

　　生命伊始，苍茫大地裸露着肌肤，每一株植物都是大地如花的儿女。最贴心的，应该就是这遍布每一寸泥土的青苔了。

　　走在细雨中的村庄，清脆的鸡鸣和苦楝树的清香，让混沌的呼吸，渐渐清爽。一抹碧绿的青苔呢，此时，正努力擎出微渺的花朵。

　　生活，就是走向每一处温暖的细节。也许，并没有所谓的穷途末路，只要张开灵魂的眼帘，一次小小的感动，即便深陷迷惘，也能骤然清醒。

　　注：苔藓属于孢子植物的一种。一般看到的植物体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苔类，保持叶状体的形状；一种藓类，开始有类似茎叶的分化。苔藓植物本身是不开花的，没有种子，用孢子繁殖。文中所提到的茎与花，应该是苔藓植物柔软的茎与叶。

三十七 水鸟的故乡

　　潜伏，童年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潜伏。把身影埋进无边的夜色，捉迷藏的伙伴找了很久，也没能发现踪迹。潜伏在瓜爷的瓜田里，把瓜爷用稻草拴系、留种的大甜瓜，摘下，躲在棉叶的浓荫下，大快朵颐。

　　此时，我潜伏在一片葳蕤的芦苇丛。夏日的风吹过小河滩，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响声。穿过一片没人的茅草就到了。茅草的叶子细细长长，像一床用新棉做就的棉被，柔软而舒适。没错，我就是要每天潜伏在芦苇丛，看水鸟一家人的快乐生活。

　　一人多高的几株芦苇，被水鸟父亲母亲，用马鬃，乱发，和草梗编织在一起。五月的时候，刚具雏形，没及腰间。六月，就长到胸前了。现在是七月，水鸟的窝已经高过我的头顶，能看见的两枚鸟蛋，也变成了叽叽喳喳的叫声。水鸟妈妈很勤快，从芦苇丛飞到高高的树杈上，看小河面上的动静。一只草鱼慵懒地躺在水底，水草飘摇，仿佛一缕能看见形状的催眠曲。时间长了，草鱼想出来透透气，把嘴唇伸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呼吸。没有风，水鸟在向河面俯冲时，只看见一个翠绿的身影。像开弓的箭矢，射向浅浅的水面。

　　草鱼骤然觉得呼吸更加畅快了。而肉体的疼痛告诉自己：这是一次致命的飞翔。

　　填饱肚子的水草儿女，乖乖躺在巢窠里。我躺在柔软的茅草丛，望天。瓦蓝瓦蓝的天空，白云像连绵不尽的羊群，一次次变换阵型。耳旁，是风，把身子变小变细，穿过河道，穿过芦苇丛轻渺的沙沙声。几条顺流而下的黄鳝，游到芦苇丛，再也不舍得离开，哪天便成了桌子上一顿不可多得的美味。

　　我总是逆着时光，一页页翻阅从前。被风撕去的扉页早已飘远，而记忆中的脉络，依旧。有一天，当我走在业已干涸的小河湾，看见一只水鸟，在仅剩的一汪水前饮水。过了没多久，颤抖着死去。一团混沌的水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农药气息。不远处得那段河床，代替芦苇的，是一株株高大的速生杨。

　　水鸟失去了故乡。而我，依然在水鸟的故乡游荡。

三十八 执拗的山药

　　山药只认沙土地。故乡靠近黄河故道，千年的泥沙堆积，是西北弥漫的风沙，不远千里，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积淀，沉寂，藏下千层万卷对戈壁荒漠的依恋，最终形成冲积型平原。

　　平原上，坐落着我的村庄。

　　接了地气的山药，在三月下种。五月，细细长长的藤蔓爬上了竹架。那些矮矮的竹架，远远看去，像乡村低矮的篱笆，嫩嫩黄黄。不认识的外乡人走过，只以为我们的村庄还懂得在闲暇之余，编织一些小小的浪漫哩。我呆坐在一片山药田里，风看不见，路过的野鸡低低地飞过，只当看见一条躺在篱笆前休憩的狗。我在想，想一株山药，有何等膂力，四月破土而出，嫩黄的芽尖还不如一株野草看起来茁壮。我将耳郭，俯贴于大地，妄图听见山药生长的声音。必定像一柄长长的剑，直入大地的胸膛。

　　长的山药，像小儿的腿般粗细，和父亲的身材那样高。我惊讶于这样粗壮的山药，如何突破层层黑暗的包裹，向大地深处掘进。地面上的枝蔓不管，好像，那些只是田园诗人附庸风雅的花边。小小如星子般的花朵不管，那只是鼓吹者向大地允诺而不可轻信的誓言。执拗的山药，木讷的禀性，习惯一竿子到底，有关播种与收获的答案，到最后才能浮出水面。

　　那些小小的山药蛋，也不过简单的点缀。入秋，每一株山药上都结了很多面色土黄的山药蛋。熬粥，母亲煮的山药蛋粥，有一股清幽的草药味儿。山药蛋嚼在嘴里，只需轻轻一抿，沙沙的口感，和豆沙异曲同工。

　　喜旱怕涝，质朴的山药，大概秉承了戈壁植物的优良特性。以最少的索取，奉献以收获的丰腴。大漠中生长一种植物叫骆驼刺，叶子变异成一枚枚尖利的刺针，只为更少散发体内的水分。入夜，湿淋淋的露珠滴挂在每一株骆驼刺上，骆驼刺张开浑身的毛孔，啜饮甘露，才使得生命生生不息，在荒野。

　　而山药，我想也是。披针形的叶片稀疏，将仅有的营养与水分，输入到黑暗中的山药，凝集了日精月华。最终成就了，于黑暗挫折中披沥而出的果实。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8-25 15:0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