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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乡关何处(见2018年12期《奔流》)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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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
  
  
免贵姓逯

  
  中国的姓氏很多,《中国姓氏大辞典》里居然收录了23800多种。在这林林总总的“万”家姓里,我的姓氏绝对属“少数民族”。
  
  鄙人“贵”姓?
  
  免贵姓逯。
  
  逯姓,单门小户,宋版《百家姓》中,仅排404位。
  
  “逯”字何意?《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简单得让你失望——“逯,lu,姓。”仅此而已。再查别的资料,还好,居然还有一个语出《淮南子》的成语:浑然而往,逯然而来。意为既无目的也无目标地随意行走往来。
  
  当年洪洞大迁移,有逯氏三兄弟分别被分往陕西、巩义、偃师。三兄弟天各一方,艰难谋生,600年后繁衍成今天的三个村落,大约有三千口人吧。出门办事,陌生人总把我的姓氏错成鲁迅的鲁、陆游的陆、卢照邻的卢、抑或路遥的路。逯姓的“养在深闺人未识”,使世人难识我的“逯”山真面目,并最终导致了一件恐怖事件的发生。
  
  我的一篇拙作被一家报纸刊出,题目下赫然印着“逮玉克”三字。初看吃了一惊:鄙人一介良民,安于清贫,耐得寂寞,本本分分,逮俺何来?继而拍案:逮玉克这厮何许人也!贼胆包天,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全文剽窃我的作品,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逮”成名天下知,江湖上遂有“逮哥”之称,仿佛伊战期间美军通缉的恐怖分子,所到之处,逮声四起。“逮哥”亦挺身而出,慨然以逮名之,注册网名“逯逮逮”,并拟打造成诸如天津“狗不理”、北京“臭豆腐”、“中央一套”、“大个核桃”之类的“驰名商标”。
  
  每遇聚会、赴宴,朋友总这样介绍我:此乃江湖传说之“逮哥”!客人不解,问:哪个 dai ?朋友俨然一副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的做派,端足了架子,凛然正色,曰:既非歹徒的歹,亦非痴呆的呆,逮捕的逮是也!然后细说缘由如数家珍,满座皆笑。逸闻趣事,老少皆宜,如是者三,“逮哥”之名遂名镇江湖。
  
  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假作真时真亦假,曾几何时,这个让我望而生畏闻之心惊的逮字便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篡夺了我的原姓而谮越为正统,我也黄袍加身成为华夏逮姓的鼻祖。
  
  四面“逮”歌中,忽忆当年汪兆铭刺杀摄政王未遂,慷慨入狱后曾作《被逮口占》一首,今东施效颦狗尾续貂:“逯姓源自秦,悠悠两千秋。 缘何而被逮?皆因逯出头。”
  
  后来在报上看到几篇文章,说是因张、王、李、赵这些“名门望族”的重名率太高,致使邮局张冠李戴之事时有发生,就连公安局按“名”索骥去抓人也阴差阳错。于是有人提倡:采用废弃的古姓、复姓,或像日本人那样起个四字五字名,如“朝三暮四郎”、“一夜七次郎”等等。看到这些,我不禁暗自庆幸:物以稀为贵,莽莽苍苍的姓氏大森林中,我的逯姓可谓稀有珍品,当在“重点保护”之列。
  
  后来又得知,秦汉之际,“逯”、“逮”二字就通义通假,逯氏亦称逮氏。我愕然、释然,终至哑然失笑。这么说来,逯然被逮已是历史悠久,还真被那些不明就里的人歪打正着了。呵呵,忽如一夜春风来,天下逯姓都姓逮。姓逯,幸也;姓“逮”,趣也;逯而“逮”,“逮”而逯,逯逮一家,“幸”趣盎然,不亦乐乎?

    只是,逯姓郡望何处?
 
  
乡关何处

  
  历史上,以农为业聚族而居的汉民族有一种很深的故乡情结。
  
  籍贯一栏不知多少次这样填写:河南省偃师市高龙镇五岔沟村。后来从家谱中得知,这个名叫五岔沟的故乡其实只有600余年。明朝洪武年间,刘季作乱,先祖拖家带口,餐风露宿,来到洛阳东部伊河岸边这块五沟聚拢之地。那么,600年前呢?在山西洪洞县焦贝村。焦贝村之前呢?那就无从知晓了。
  
  乡关何处?
  
  山长水阔。
  
  有了故乡的概念,就会激发寻根问祖的本能。那么,就从我逯姓的来源探寻一二吧。
  
  逯(lù)姓源出有三:
  
  源于嬴姓,以邑名为氏。《风俗通》载,“逯”是春秋战国时期秦国的一个古邑名(今陕西咸阳旬邑),后来一秦国的大夫被封于该邑,其后裔子孙便有以先祖封邑名称为姓氏者,称逯氏。
  
  源于芈姓,亦以邑名为氏。《路史》载,春秋时期,楚国王族后代中也有以邑名为姓者,称逯氏。在芈姓逯氏族人中,最著名的就是孔子周游到楚国时,佯狂行歌,令孔子钦佩不已的隐士逯通(即“楚狂接舆”)。
  
  出自他族改姓,属于汉化改姓为氏。《魏书•官氏志》载,代北鲜卑族原有三字姓步六孤氏,孝文帝迁都洛阳,大力推行汉化改革,将步六孤氏改为汉字单姓逯氏,后逐渐融入汉族。
  
  按前两种说法,我的故乡非秦即楚,只是这第三种来源让我震惊:天哪,我竟然可能来自鲜卑族?我的故乡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茫茫北国草原?
  
  想一想,却一点也不奇怪。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原汉族的四周全是少数民族,所谓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期间发生过多次民族大融合,一些或很多少数民族被汉族同化了,但同时,纯正的汉族也逐渐变化乃至消失了。
  
  那么也就是说,随着战乱、统一、迁徙等带来的民族大融合,咱们许多人的故乡其实是漂泊不定的,我们通常所谓的籍贯也都是相对的。
  
  只是,逯氏望出广平郡(河北省鸡泽县东),秦地楚地抑或迁徙洛阳的鲜卑祖先,哪一支什么时间又是怎样到得晋地洪洞的呢?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匈奴被汉族打败,过焉支山无不流涕,为什么?他们失去了水草丰美的故乡。
  
  可见,故乡情结不只汉民族有,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也同样浓烈。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18世纪,在伏尔加流域流浪了140年的17万土尔扈特人历尽艰辛,完成了东归的壮举。
  
  当初,犹太人流浪在世界各地,耶路撒冷的那面哭墙,承载着他们颠沛流离的苦难,也寄托着他们对故国的怀念和复国的愿望。曾经,以色列在埃及旅居430年之久,但最终还是迁回迦南。以色列人可以很长时间没有国家,但他们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故乡。
  
  故乡,是我们人生坐标的原点。故乡情结,是人类共有且根深蒂固的。
  
  回不去故乡和没有故乡是不一样的。回不去,你可以思念,可以咀嚼思念那酸酸甜甜苦苦涩涩的滋味。“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李白,一生浪迹天涯,却再也无缘重回他的出生地,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个回不去的碎叶城,一直都藏在他内心深处。没有故乡,和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家世一样,让人迷惘、失落、压抑、纠结,那种欲说还休的痛苦,是一种无解的折磨。
  
  故乡是什么?
  
  是旧时的明月,倾洒着乡情的醇浓;是清明的祭奠,抚慰着祖辈的魂灵;是母亲的心田,亲吻着游子的相思;是祠堂的家谱,勾画着根叶的脉络。
  
  其实嘛,故乡就是村外石桥边那棵不知岁数的老槐树抑或皂角树,群鸟出没的枝枝杈杈间,一个个看见或看不见的鸟巢……
  
  
我们是谁

  
  故乡,是我们的根,但这个“根”却是可以随着飘移而落地而生的。它无法解答我们的身世之谜。
  
  我们的祖先是谁?或者说,我们是谁的后代?
  
  笼统地讲,我们都是羲皇子孙。具体说呢?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清。因为,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战乱、迁徙、民族大融合。
  
  以我为例。1600年前,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实行汉化,与汉族通婚。从姓氏来源看,我可否是鲜卑人的后裔?
  
  一部分原本的羲皇子孙、炎黄子孙,到北魏时,纯正的汉族血管里开始融合进草原民族的马背雄风。这是民族融合自然而然的结果之一,贵为太宗的李世民也不例外。
  
  孝文帝的民族融合是和平进行的,所以“胡人”的身份我能够接受。而蒙元灭宋,以及之后的满清入关、剃发易服,则充满了暴力与血腥。那时,汉人几被杀绝,汉人新婚,但初夜权却属于蒙古人,说句你我无法接受的疑惑:在汉人被血腥屠戮时,我们祖先幸存的几率有多大?他们逃过初夜之劫的几率又有多大?崖山之后,还有纯正的先秦华夏血统吗?
  
  天哪,倘果真如此,则会出现这样的尴尬:羲皇是我们的祖先,但我们却不幸又成了蒙古人的后代。那么,我们该为“汉人”身份的中道崩殂而扼腕、纠结、无奈?还是该为我们是成吉思汗或努尔哈赤的后代而自豪?
  
  我们身上到底流着谁的血?
  
  这个问题,也许永远无解。
  
  据说,偌大的中国,只有山东曲阜的孔氏家谱两千年来从未间断,其他芸芸众生的身世,则真的是一笔算不清的账、理不清的麻。
  
  我们的身世之谜真的解开了,会不会是一场你我无法承受的心理灾难呢?
  
  民族之间,看似泾渭分明,但实际上,几千年的相互渗透,盘根错节,很可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有个不切实际却自觉有趣的假想。谁都有亲戚,亲戚也有亲戚,这样一生二、二生三、滚雪球似的串下来,可否把一个民族甚或天南海北普天下的黎民都一网打尽?
  
  真是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就会出现。几千年来,没有哪个雄才大略的帝王能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倒是这样绵绵不绝的顺藤摸瓜,却星火燎原出一个“天下一家”的惊喜。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文化乡愁

  
  民族之间,地域不同,语言不同,历史不同,民俗不同,但有一样是相同的:无不生活在文化里。
  
  文化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胎衣、胎记,它渗透进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无时无刻不在左右着我们的思想和行为。
  
  麦加大清真寺,是伊斯兰人的圣地,斋戒月,全球数百万穆斯林信徒到麦加朝觐礼拜。祖祖辈辈,他们就生活中那样的文化里,所以,麦加,成了他们灵魂的故乡。
  
  土尔扈特人的东归,除了对故乡的找寻依附外,也是对文化和信仰的追寻。
  
  尽管,他们未必知晓他所依附的这种文化的优劣。
  
  过去两千年的中国,占主导地位的一直是以儒学为主流的传统文化。所以儒家学说被尊为经典,孔丘被尊为圣人。
  
  儒家学说的本质是什么?
  
  儒家学说是为统治者服务的,它维护并加剧了中国的专制体制,像人生的第一口奶那样,在中国人的意识形态里,植入了尊卑的等级观念和忠孝的奴性基因。
  
  很遗憾,在那个大师辈出的“轴心时代”,我们孔圣人的一些观念一开始就背离了人文精神,输给了同时代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怪不得孔予适楚,“佯狂不仕”的先祖逯通,迎门而歌:“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孔子欲与之言,通趋而避之”呢。
  
  为尊者讳,决不是一种美德,相反是传统文化的一种陋习、恶习。,
  
  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历史,没有精神进步,只有灾难循环。
  
  朝代如此,文化亦然。
  
  日本从派遣遣唐使的“慕夏”,到“脱亚入欧”,完成了化茧成蝶的蜕变。我们呢?
  
  我们的文化,正如我们的故乡,有很强的地域性,不知道连绵的耕地之外,还有浩瀚的海洋和辽阔的草原,还有无尽的深邃与缤纷。于是,因大山、沙漠、大海的地理阻隔而相对封闭的东亚大陆,一位被后世奉为“至圣先师”的圣人,在漫长的农耕历史里,种下了一地疯长蔓延的儒家文化。
  
  “祖宗不足法!”北宋,王安石的呐喊凛然悲壮,但时人听来,也许不是振聋发聩,而是离经叛道。
  
  “康乾盛世”,那个自诩为“十全老人”的乾隆,以其傲慢和无知,错失了与世界接轨的机会。
  
  文化需要碰撞、交流、过滤、升华。当年,北方游牧民族几次为中原王朝注入新鲜血液,今天,能让我们清醒的,不是传统文化,而只能是现代文明。
  
  乡关何处?可以烟水茫茫;身世之谜,也可以月迷津渡;但我们必须清醒路在何方。
  
  乡关的迷失,身世的模糊,只是一种乡愁,而没有了价值的认同,没有了信仰的支撑,会是一个民族的灾难。
  
  我心安处即为家,既如此,埋骨何须桑梓地?
  
  祖籍安徽,研究成果享誉世界的史学大师、汉学家余英时先生久居美国,安徽政府派团赴美,希望他回国走走(也只是走走),但余老决绝地说:我没有乡愁!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你相信李陵没有乡愁?
  
  但李陵的乡愁绝不单单是一地月明的思念。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也许,故乡,只保鲜童年的记忆,贮存旧时的风俗,承载家族的血缘,容纳祖辈的坟茔。对于余老,大洋彼岸,可以放飞心灵与精神的自由,才是他熨帖的归宿和永恒的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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