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我入怀
2021-12-23抒情散文青衫子
阳光灌满耳朵,漾出两朵花儿。我挥手赶走耳边盘旋的蜜蜂,看它越过一丛渐黄的墙头草。我穿花褂布鞋蹲地上,撅根棉柴棍逗蚂蚁。我在它周围画直线画圆圈,看它触角不停小心试探,在圈里转来转去,确定前方无险后,终于越过,又遇到一个新圈。我咯咯笑,旁边刚会……
阳光灌满耳朵,漾出两朵花儿。我挥手赶走耳边盘旋的蜜蜂,看它越过一丛渐黄的墙头草。
我穿花褂布鞋蹲地上,撅根棉柴棍逗蚂蚁。我在它周围画直线画圆圈,看它触角不停小心试探,在圈里转来转去,确定前方无险后,终于越过,又遇到一个新圈。我咯咯笑,旁边刚会打鸣的小公鸡疑惑地看我,怀疑我是它同类。
奶奶喊我,问我完了没,我说完了,她颤着小脚帮我拾掇干净,提上开裆裤。小花狗急不可耐,围着我不停转圈,在策划一个精确距离,不被我拧住耳朵。我起身离去,它小偷一样瞧瞧奶奶和我,见无异状,满心欢喜帮我处理后事。
我用宽大的花袖子抿了把鼻涕泡,顺手往屁股后头一抹,袖口和屁股后面便泛出新光,像刚擦拭过的铜镜子。奶奶瞅了瞅我,瞅了瞅我的“镜子”,无可奈何地笑。脱下来,洗洗。我极不情愿地把花褂脱下来,换上一件月白色小衣服。花褂大点,花点,好在有两个大口袋,装东西方便。
奶奶拿盆从压水井里取水洗衣服,我找出个哥哥输液用的小瓶子灌上肥皂水,找根细管对着天空吹泡泡。奶奶一下一下用力搓洗,嘴里笑骂我小邋遢鬼。我仰脖子看大大小小的泡泡在阳光下发出五彩光,看它们一个一个炸开,溅到小花狗小公鸡身上。
父亲回来了,车子上带着一脸泪痕的哥哥。爷爷从屋子里出来,问,打了?父亲说打了。爷爷用手摸了摸哥哥的头,拿毛巾擦了擦他的小花脸。
哥哥爱咳嗽,所以打针,哭也不管用。有时三爷到家里来打。三爷是村医,小孩子都怕他打针。白天忙活儿,打针一般在晚上。
三爷提小药箱进门,放八仙桌上,身子陷进圈椅里,慢条斯理地喝茶吸烟说话。我怀疑,这么慢腾腾的人,打针会疼。父亲从暖瓶里倒一碗刚烧开的水搁桌上。三爷吸完一颗灯塔牌子烟,打开药箱,从小针盒里取出针管,针头,放进开水里消毒,打开药盒,安上针头,吸一管子热水,呲呲地推出一条水线,然后取出针剂,用亮闪闪的镊子啪地一声把氨泡打掉,针头插进去,吸完药水,针头朝上推出里面残存空气,大瓶子里取出洁白湿漉漉的酒精棉;父亲早把哥哥褪了裤子按在炕沿上,母亲举着煤油灯照亮,三爷用手指在屁股上按了按,酒精棉抹出一个圆圆的湿痕,哥哥布满针眼的青屁股紧张地收缩抖动,消完毒,哥哥啊的一声,针头扎进去,我激凌了一下,悄悄退出去。
我没打过针,或者是打过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那就不是真的,或者不是我的。
母亲挺个大肚子在院子里转,转累了就回西屋炕上半躺着纳鞋底,麻线呲拉呲拉响,空气像是被扯开,又合上,合上又扯开。后院的婶子有时陪母亲坐,纳鞋底,戴着顶针,亮闪闪的。她们有时要我帮着纫针,说我眼神儿好使。屋里弥漫着烧糊味儿,是母亲烧的大蒜味儿,她问我吃不吃,我疑惑地问她,辣不辣,她说不辣,我试着尝了点,有点面,不辣。母亲胃不好。
夜里我和哥哥跟着爷爷奶奶睡。爷爷搂着哥哥,奶奶搂着我。奶奶右腋窝下有一只拳头大小的肉瘤子,怪怪的,我以为那是奶奶的乳房,可是那上面没有乳头。我睡不着就摸奶奶的肉瘤子,干瘪的乳房,有时奶奶累了就拨拉开我的小手,斥我,快睡!水样月光漫过窗子摊在窗台和被子上,有些沉。蛐蛐裹在黑处,吃劲地要把天叫亮。小公鸡小花狗都进了窝,悄无声息。
鸡叫三遍,小公鸡嫩着嗓子也叫,蛐蛐不叫了,躲起来睡觉。我听到哥哥小声哭了几声,可能是梦里打针了,看来梦里打针也疼,不然他为什么哭呢。
奶奶起来抱柴生火做饭,风箱舌头咕达达咕达达,像吃鱼卡了。风从风箱进到灶膛,拱起焰火,舔噬着黑锅底。青烟从灶筒经炕洞弯身子出了烟囱,写上我家的名字。还有一些灰烟拽着火苗,舔着灶口熏黑的砖,溜出来,挤满屋子,氤氲着,然后从门窗缝里挤出去,屋子里院子里满是烟火味儿。
我听见父亲咳嗽,知道他在吸纸烟。纸烟是他自己卷的,里面是黄黄的碎碎的烟末子。父亲在院外种了一畦烟叶,宽大的绿叶子,开始我以为能炒菜吃,没想到全被父亲卷起来吃了。我纳闷,烟怎么会从嘴里进去,从鼻孔里出来。父亲很享受的样子。后院的大爷爷也吸烟,吸的是烟袋,长长的杆子,晃悠着一只烟袋子。爷爷不吸烟,脸白净。我以为父亲的脸之所以不如爷爷的脸白,是因为吸烟熏的,就像灶膛里的黑灰。
小花狗拱进门,在桌子底下找了一圈,没找着啥吃的,晃着尾巴,轻脚来到炕前,把大小鞋子闻了一遍,像是父亲吸烟,很享受的样子。小公鸡也进来,被小花狗撵了出去,奶奶拿烧火棍吓小花狗,骂它,不让它伤害小公鸡。我笑了。
爷爷和哥哥先后起来,奶奶叫我起来,给我穿上衣服。我撅着小鸡鸡到猪圈边上用劲儿撒尿,一条银亮的弧线落进猪圈里,落在猪身上;猪小声哼哼,朝我翻白眼。我提上裤子,拿坷垃投它,看它狼狈地从肮脏的粪泥里窜出来,躲进窝子最里面的草堆里,朝我哼哼翻白眼。哥哥也来尿尿,我说他不如我滋的远,他不服气,说让我试试,我的软了,只挤出一点儿,形不成线。我说明天早晨和他比。我说夜里听见他哭,他不信。我说一准是夜里三爷给他打针了,他疑惑地摸了摸屁股,半信半疑。
爷爷背上我,牵上哥哥的手去西边姑奶奶家。姑奶奶家在四里外,进村是一个高坡,村子就建在坡上。过一条小河,再转几个弯,路边都是庄稼地。玉米、高粱、大豆、棉花、芝麻、地瓜、花生高低错落,各种香气混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像奶奶的织布机。爷爷背着我,脖子上挂了一些线穗子,不知道做什么用。哥哥嫉妒我,朝我瞪眼,我朝他扮鬼脸吐舌头。爷爷装作看不见,吭哧吭哧走,浮土扬尘。
在姑奶奶家好吃好喝。我逗她家山羊,骚哄哄的,腿间耷拉俩布袋子一样的大奶子,比奶奶的肉瘤子大好几倍,我都替它累得慌。姑奶奶拿大茶缸子挤羊奶,羊很老实,眨着一对凸起的眼,下巴上一撮胡。奶煮好了,我和哥哥一人喝了些,有些腥。临走又带了几个大石榴。
回家见院子里一通忙,村里的接生婆翘着二郎腿,黑嘴唇叼一颗灯塔烟,恭喜我爷爷又添了个胖孙子。爷爷很高兴,父亲沏上茶,我和哥哥去西屋看那个胖孙子。是够胖的,肉墩墩的,腚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些吓人。奶奶的织布机闲下了,我拿起梭子穿这边穿那边,奶奶喊我别乱,递给我一个签子馒头,焦黄的外皮,咬一口,有些甜。
小花狗蹭过来,我拧它耳朵,它扭捏地闪开脑袋,舔了几口水,去墙跟下趴着。小公鸡像模像样地走来走去,离小花狗远远的。我以为哥哥是小花狗,我就是小公鸡,那个胖孙子是谁呢,圈里的猪?不太像,蚂蚁?小了些,反正不管是什么,他总比我小,就像小公鸡怕小花狗一样,他得怕我才行。家里爷爷最大,奶奶次之,再就是父亲母亲,哥哥和我,小花狗和小公鸡。当然了,还有猪和牛,可是在我眼里,它们都是蠢笨的,不能和我们并列。
夜里我光屁股在母亲的炕上睡着了,奶奶解开她的裤带,把我装进裤里,拥我回她的炕上。这一睡,就是两个世界。
在我的印像里,母亲似乎没有抱过我。细想来,她必然抱过我,别的不说,总要像给那个胖孙子喂奶时候一样抱过我的吧?只是有些事很奇怪,我只记得奶奶的拥抱,而记不得母亲的。
如今奶奶随了爷爷去了,葬于高岗上,被地母深拥入怀,沉沉睡去。这一睡,就是两个世界,永不再见。若见,须入梦,像是哥哥夜里打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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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1-9-10 16: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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