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如初

　　你如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你像在飞，像在飘，你像一枚阳光中的树叶，低低地飞旋在空旷的街道上。你的目光落在一幅对联上，看街边墨写的大字，一字字地读出来。对联写的是“谢家院”风情，右联是“小院闻香春入眼”，左联是“楼台有月梦如”什么。你走过去，一弯腰，动了动放在“梦如”两个字下面的小牌子。那牌子果然是活动的，你一眼就打探到了那个被遮蔽了的字，喃喃自语：梦如初。你继续在北街上走，看到有行人或者游客，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他们不过把你看作一个书生罢了。看与被看的，都有点满足。人总是要看点什么才好。你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拎着手里的相机，一步跨进了稀饭店对面的步鞋庄里去了。他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的感觉常常超出现实。通过想象让自己出现在梦中，那就是一个孤独心灵的存在方式。
　　那是一座清晰的梦的庄园。向着阳光看上去，古街两边新栽的树木自带其浓密的繁阴，那就颇像一个庄园了，通向安谧与梦想。至少那里是一个可以让人耽溺的地方，那是铺满太阳的地方，十分清静又十分热闹的，因为在那里游荡的人魂魄都会被洗涤，回到自己的甜美幻想，回到无可言说或难以言传，回到混沌或纯净，回到那门联上的三个字“梦如初”之上。
　　当你在一个早晨来到这里，像是第一次看见这里的阳光和树。你看见一伙游客，打扮奇奇怪怪的，步态踌躇，也颇悠闲，正欲穿过古城入口，向绿意幽幽的天街小街与书脊似的素净青瓦走去。恍如一梦啊，你想起那天梦游时所见的“梦如初”三个字。
　　你又一次陷入回忆。“你一离开，我就开始回忆了。”这般动人的剖白，放在此刻也是非常合宜的。总有什么会打动你，其实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那天早晨走在古街上，你步态轻柔，如风摇柳动，如一只木船浮在涨满晨风的大海上。风中静立的老屋都一时充满膨胀的活力，而你整个人却努力向内收缩，苍白虚弱，只记住了“梦如初”这样的一个匾。“梦如初”难道出自男子的浪漫幻想？或者只不过是借男子的笔墨写下的女性情怀？它让你想起“美丽如初”四个字（北大教授谢冕在一篇散文里，写给他以为才调绝伦的女子林徽音的），这是对女子的无上赞誉，只有男子才肯慷慨地送与自己热爱的女子。这个女子之于这个男子，也必定是一个遥远的梦，若即若离的梦，这个梦永不消沉，所以它存在如初，它美丽如初。
　　你走在古城的青石路上，一步踩两格青石，均匀的步子，几分轻快，几分轻飘，走着走着，就找个小店坐一坐，歇一歇，听市声，看行人和古城的门户。
　　这时候一个女子突然出现，挺着有身孕的肚子，像捧着一只大锅，但她并不吃力，那白皙的脸上，只看得见一对眼白的骄傲神态。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随时充斥你视线的，都是你不曾在意的东西。比如一个独自行走的怀孕的女子，一家接一家镂花门窗的临街古屋，比如盘踞在你心灵深处的对于生活的梦想，你都是不能太刻意去看的，它们全都与你无关，可是它们那么奇异，吸引你，让你瞬间迷失；它们在街角悄然出现，令你既满足又嫉妒。你走进一家服装店，像买一个面包一样，随意买下一件白色蕾丝连衣裙，你从来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此刻已经破产。你觉得自己刚好以一个初生儿的眼光，走进这个世界，你在寻找与这个世界的关联。
　　所有的经历，都不过是与世界沟通的尝试。人多数时候都处于孤独中，过着无趣的生活。也许还戴着一个精致的花环，那美丽的花环初看时是能使自己幸福的，花环上有一些闪闪发光的饰品，那是些标识着美貌、名声或者金钱一类的小铃铛，当你趾高气扬地漫步在街道上，会像人群中的小狗那样，被一些艳羡和挑逗的目光所击中，你会一天天感觉到无地自容，不知道是什么让花环变成了失色的绳索。你宁愿放弃梦想，也不愿意戴一个花花绿绿的头饰。梦想就是这样消失的，错过了自己的春天，便只能去画幅中寻找自己高贵的白牡丹。
　　一个人总在不断失去。一个人的身体也迟早要被索回，上帝把它交给秩序、家庭和历史，你想把它交给自己的生命幻想曲，你把它看作一架能弹出炫音来的钢琴，你要维护并且表现它的活力，绝不轻易让它陷入绝望和卑污。
　　“你是对的，我的孩子。”你听得到上帝的声音，你知道上帝会通过一切爱和美，向你传达这样的消息。
　　“上帝，你是不会嫌弃我的。你看到我身上的血污，你也会看到我脸上的泪痕，你会看到我每天都是在与死亡抗争，如果我有一忽儿屏除了死亡的意念，我就是幸福快乐的，我就似乎得到了永生。永生并不是人类的贪婪，而是因为死的恐惧。有时候在爱中，人会感觉到死，而且看看那个孕妇，你也明白，生同时暗示着死。死是多么灰暗，而我像无法避开夜一样，沦陷于灰暗的心境，也许人类需要夜的黑暗，黄昏的安宁，才更有白日的激越。生命终究是上帝的仁慈，上帝让我体验，爱，孤独，黑暗，恐惧，死亡，一切都在生命之中。”这是你超长的祈祷词，上帝的回音在这个阳光普照的秋日里，从树巅上渗漏下来，使你感觉温暖。因为你阵雨般的言词在空气中震颤，那震颤着的仿佛就是上帝的回音。
　　“上帝啊，我的罪过，也是你所给予的，我无可奈何。”你总是失魂落魄，看上去那么虚弱，从来不会兴高采烈。你的内心隐秘里，有一些默无声息的沉沦欲望，在压住你将翘起来的称砣。你怎么会不了解自己呢，你怎么能够推托自己的责任呢？那些可怕的命运的寓言，难道能够阻挡生命的活力吗？无所不能的上帝，为什么要给每一个生命，赐一个不能给予他幸福的花环呢？
　　“上帝啊，纯洁是怎么一种绝望的理想呢？”你想起二十九岁秋初的麻醉手术，胎儿从肚子里取出来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一个脑袋尖尖的，身上涂了一层奶油色秽物的巴掌大的东西，他甚至不会叫喊，直到医生给了他屁股一巴掌。这个初生儿当时使你当母亲的多么失望啊。可是感谢上帝，孩子是女人孜孜以求的奇迹。
　　“永远不要对我失望，我的上帝。”这是你一个上帝之子，对于神圣的上帝唯一所求。“如果你能爱我，我就别无所求。”这就是卑微的人，你的孩子。
　　初时，初生，初吻，初日，初月，初夜。一切的“初”，都带着纯洁的气息。纯洁者也许是危险的，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纯洁，都会被时光、空气、阳光、知识所改变。你只能说：我们的初心，可能是纯洁的；上帝会爱你的纯洁。
　　“上帝，你的爱是那么少，难道你只爱莲花的美，只爱莲子莲藕的味，而不爱秋叶的枯，不爱荷塘的卑污么？”上帝无语。你独自微笑：有人愿意做天才的土壤呢，上帝竟不能欣赏悲剧美么？上帝请把你的庇护给人类的母亲吧，也给那些迷失了自我的人。
　　“你是对的，我的孩子。”上帝加给你的，只要有这么一种宽容，它的恩典就足够了。
　　“哦，上帝，我要向你忏悔。”你想起自己女人气的心思和男子气的豪举。你曾像男子一样买醉，微醉时心怀恐惧，却更想潇洒地醉一回，来体验酒力如何作用于意志力。你其实足够了解醉酒：酒是有魔力的，使人失去常态，使人失去意志力。那一回在木格窗下，你真醉过去，忽然失去意识，昏睡了几小时，醒来看到床头柜上的苏打水，放得远远的浸透了酒水的内衣，想起“血色罗裙翻酒污”这近乎写实的一句，不禁满心羞愧。你不用向谁忏悔，你不过是找个机会，回到一个人的初时，或者回到梦里，灵魂出窍而已。你好好休息吧：这是你恍惚中记得的唯一安慰，这里面有一个人的初心。你想你不会再试图醉酒了。
　　梦如初，梦如酒，梦如醉。
　　　　　　　　　　　　　　　　　　　　　　　　　（2011-10-3）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1-10-4 23:3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