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柏园斋主人
2021-12-23抒情散文山中万户侯
晚清民初,村子里出了一个读书人,姓李,叫李子馥,字馨山。他开过私塾,还为国民党做过几任乡长。他的宅院外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柏树,春夏鲜翠,秋冬青黛,他的书房就叫柏园斋。这个名字倒有些惊世骇俗的意味,因为柏树本是为守卫人的亡魂而生,种柏树必是为……
晚清民初,村子里出了一个读书人,姓李,叫李子馥,字馨山。他开过私塾,还为国民党做过几任乡长。他的宅院外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柏树,春夏鲜翠,秋冬青黛,他的书房就叫柏园斋。这个名字倒有些惊世骇俗的意味,因为柏树本是为守卫人的亡魂而生,种柏树必是为了呼应死者的寂寞而削弱坟茔的凄凉的。民居前栽了杏树、桃树、梨树取其山花烂漫、果实累累,栽了杨树、槐树取其高干入云、德荫百世,却以柏树、桑树之与鬼魂相伴、与晦气有染为忌。
敢于破大俗的人,必有大破而大立的气魄。栽下柏园并不是为长眠地下的人“暖穴”,他认为生的现实的歌唱远比死的梦想的舞蹈更具切肤的质感,而且他懂风水,会阴阳五行推演之术,他的魄力镇得住任何犯上的邪气,于是他入住柏园,他不仅在柏园中深入浅出地过乡村读书人耕读两便的生活,而且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柏园斋。” 他的发际开阔,目光锐利,静如山岳,动如脱兔。他笔走龙蛇,有雷厉风行之概。秦州名人谱中没有他的名字,他像隐居在武当山下以农为生而武功绝世的太极拳的传人,静静地在高洼村修完了一生的功课,然后入土为安,最后化为一缕清烟,消散得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帧书法上隐隐逸出的丝丝墨香。 他的第一代后人以医为生,赤脚杏林,疗救一方百姓苦疾,德播乡里。他的第二代后人兄弟三人,柏园的家业便一分为三,老三仍以医行世。那一片柏园后来最终是消失了,柏园的旧址种过向日葵,种过洋芋,原先环绕柏园的几棵枣树还结过一蒲篮一蒲篮的大枣,但没有了柏树的柏园显得空旷而寂寥,柏园斋主人的名字眼看着只能写在李氏家族的家谱中了,兄弟三人却挂起了祖父的墨迹,原来柏园在乡土高洼的文化气脉竟浓缩在这几幅笔墨的精华中,伺机释放出来,历久弥醇,竟尔沁人心脾! 这个冬天,屋瓦上和积雪在一层一层地加厚,一群人便聚在柏园说年景,说收成,说王家的骡子和高家的媳妇。他们面前熬着黑糊糊的罐罐茶,轮番抿一口咂了嘴,舒坦地晃着腿,就抬了头微闭了眼去辩认中堂上挂着的字。 “太爷写的香炉字不好认咧。” 村人异姓杂居,辈份相同而该叫柏园斋主人为太爷的都这么说。那是一幅用钟鼎文写成的中堂,配有一幅对联。他们把钟鼎文叫香炉字,因每个字都状如香炉。能认得的字是首尾题款,首题“岁在已亥陬月周公集鼎炉联”,尾题“柏园斋内堂中主人馥山氏题”。中堂右下方钤有“李子馥印”一方,刀法老到,印泥却晕染成一片。认字的人常年看那些香炉字,果然认出其中有四个字是“甘乐富有”,其它则一概参详不透,柏园的中堂上似乎挂着无限的机密,于是便感慨这字多像桌上的那只香炉,有脚有腿,有肚有沿,有耳有环,有的赫然还燃着一柱香。认字的人互相传说着太爷当年写这字花了好几天的光景,你看笔划多匀称,胖瘦多得体,就像印出来的一样!这样评论一番,打几个呵欠,满意地走了,入梦时眼前还晃悠着那些造型美观而神奇莫测的字。 柏园斋主人留下的墨迹完全能认得的,是另一幅行楷联:“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首题“甲午阳节陬月”,尾题“馨山李子馥”。 一个“务兹稼穑”的乡土高洼村中的柏园,门面那么小,却气势煌煌地挂着“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这么一幅对联!“文章西汉两司马”指的是汉赋大家司马相如和史学家司马迁,而“经济南阳一卧龙”指的则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诸葛亮了。千古文章之事和经济致用之途被柏园斋主人念叨着放在心上,悬于墙上,且传于后人,那一管笔多么神采飞扬而气势如虹! 这幅对联是道光进士李蓉镜和左宗棠所对,而李蓉镜便是柏园斋主人的本房长者。秦安人李蓉镜1830年前任湖南湘阴县令,是左宗棠的父母官。他在任时曾为湖南漳江阁题联,大有气魄。联云: 朝浮枉渚,暮宿辰阳,郛廓天作成,五百里间楼第一; 秦洞桃花,楚城菱角,风流浪涛尽,二千年后月当中。 据说某年开科县试,李蓉镜发现署名左宗棠字季高者,文笔惊人,便欲面试。只见左宗棠气宇轩昂,风神自若。李把脸一沉,指公案曰:“读书者,板凳要坐十年冷。”左宗棠脱口便对:“答卷也,文章不写一日空。”李听后,又出一联:“文章西汉两司马。”左宗棠大声应道:“经济南阳一卧龙。” 李蓉镜笑肯,在考卷上写了“秀才第一”字样,并收左宗棠为义子。后来左宗棠因镇压太平军得清廷重用,任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平息判乱后班师回朝途中为谢恩师,专程到秦安看望李蓉镜。席间,左宗棠亲手敬酒,李蓉镜边接边吟:“总督敬酒,岂敢,岂敢!”左宗棠恭敬应答:“学生尊师,理当,理当 左宗棠的名字在西北家喻户晓,收藏有左宗棠真迹的西北山野之家几代人穷得揭不开锅,却要守着左的墨迹传给后人。高洼村人虽然不大了解左的行止,但他的名字如此响亮,何况他是李氏家族引以为荣的李蓉镜的干儿子啊!于是他们逢人便讲这幅对联的出处,更佩服了柏园斋主人的卓识远见和气度胸襟——他不仅保存了一则典故,更保存了一种难得的文化抱负啊。 馨山老人的行楷如此干净如此脱俗,既有《卞玉过石门颂表记》奇逸古雅之遗风,又有《神策军碑》超凡脱俗之意韵,看得人心里妥贴、稳当。高洼村山太深,水太恶,柏园斋的墨香飘不到葫芦河沿岸,更漂不到渭河沿岸。柏园斋主人当初在这片洼地生息,他的字也只能在这片洼地留下遗韵。柏园斋主人把每个钟鼎文都写成了谜,柏园中所有博大精深的文化信息全在这些古老的汉字身上了,一个封闭得不见天日的村子,几代人都守着一些辨认不全的炉鼎之文,它薪火相传的礼仪般的郑重其事足以告慰一个秦州晚近历史上出现的无名的知识分子! 于是,柏园斋成了高洼村的杜甫草堂,是高洼村上空的一朵祥云。
敢于破大俗的人,必有大破而大立的气魄。栽下柏园并不是为长眠地下的人“暖穴”,他认为生的现实的歌唱远比死的梦想的舞蹈更具切肤的质感,而且他懂风水,会阴阳五行推演之术,他的魄力镇得住任何犯上的邪气,于是他入住柏园,他不仅在柏园中深入浅出地过乡村读书人耕读两便的生活,而且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柏园斋。” 他的发际开阔,目光锐利,静如山岳,动如脱兔。他笔走龙蛇,有雷厉风行之概。秦州名人谱中没有他的名字,他像隐居在武当山下以农为生而武功绝世的太极拳的传人,静静地在高洼村修完了一生的功课,然后入土为安,最后化为一缕清烟,消散得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帧书法上隐隐逸出的丝丝墨香。 他的第一代后人以医为生,赤脚杏林,疗救一方百姓苦疾,德播乡里。他的第二代后人兄弟三人,柏园的家业便一分为三,老三仍以医行世。那一片柏园后来最终是消失了,柏园的旧址种过向日葵,种过洋芋,原先环绕柏园的几棵枣树还结过一蒲篮一蒲篮的大枣,但没有了柏树的柏园显得空旷而寂寥,柏园斋主人的名字眼看着只能写在李氏家族的家谱中了,兄弟三人却挂起了祖父的墨迹,原来柏园在乡土高洼的文化气脉竟浓缩在这几幅笔墨的精华中,伺机释放出来,历久弥醇,竟尔沁人心脾! 这个冬天,屋瓦上和积雪在一层一层地加厚,一群人便聚在柏园说年景,说收成,说王家的骡子和高家的媳妇。他们面前熬着黑糊糊的罐罐茶,轮番抿一口咂了嘴,舒坦地晃着腿,就抬了头微闭了眼去辩认中堂上挂着的字。 “太爷写的香炉字不好认咧。” 村人异姓杂居,辈份相同而该叫柏园斋主人为太爷的都这么说。那是一幅用钟鼎文写成的中堂,配有一幅对联。他们把钟鼎文叫香炉字,因每个字都状如香炉。能认得的字是首尾题款,首题“岁在已亥陬月周公集鼎炉联”,尾题“柏园斋内堂中主人馥山氏题”。中堂右下方钤有“李子馥印”一方,刀法老到,印泥却晕染成一片。认字的人常年看那些香炉字,果然认出其中有四个字是“甘乐富有”,其它则一概参详不透,柏园的中堂上似乎挂着无限的机密,于是便感慨这字多像桌上的那只香炉,有脚有腿,有肚有沿,有耳有环,有的赫然还燃着一柱香。认字的人互相传说着太爷当年写这字花了好几天的光景,你看笔划多匀称,胖瘦多得体,就像印出来的一样!这样评论一番,打几个呵欠,满意地走了,入梦时眼前还晃悠着那些造型美观而神奇莫测的字。 柏园斋主人留下的墨迹完全能认得的,是另一幅行楷联:“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首题“甲午阳节陬月”,尾题“馨山李子馥”。 一个“务兹稼穑”的乡土高洼村中的柏园,门面那么小,却气势煌煌地挂着“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这么一幅对联!“文章西汉两司马”指的是汉赋大家司马相如和史学家司马迁,而“经济南阳一卧龙”指的则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诸葛亮了。千古文章之事和经济致用之途被柏园斋主人念叨着放在心上,悬于墙上,且传于后人,那一管笔多么神采飞扬而气势如虹! 这幅对联是道光进士李蓉镜和左宗棠所对,而李蓉镜便是柏园斋主人的本房长者。秦安人李蓉镜1830年前任湖南湘阴县令,是左宗棠的父母官。他在任时曾为湖南漳江阁题联,大有气魄。联云: 朝浮枉渚,暮宿辰阳,郛廓天作成,五百里间楼第一; 秦洞桃花,楚城菱角,风流浪涛尽,二千年后月当中。 据说某年开科县试,李蓉镜发现署名左宗棠字季高者,文笔惊人,便欲面试。只见左宗棠气宇轩昂,风神自若。李把脸一沉,指公案曰:“读书者,板凳要坐十年冷。”左宗棠脱口便对:“答卷也,文章不写一日空。”李听后,又出一联:“文章西汉两司马。”左宗棠大声应道:“经济南阳一卧龙。” 李蓉镜笑肯,在考卷上写了“秀才第一”字样,并收左宗棠为义子。后来左宗棠因镇压太平军得清廷重用,任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平息判乱后班师回朝途中为谢恩师,专程到秦安看望李蓉镜。席间,左宗棠亲手敬酒,李蓉镜边接边吟:“总督敬酒,岂敢,岂敢!”左宗棠恭敬应答:“学生尊师,理当,理当 左宗棠的名字在西北家喻户晓,收藏有左宗棠真迹的西北山野之家几代人穷得揭不开锅,却要守着左的墨迹传给后人。高洼村人虽然不大了解左的行止,但他的名字如此响亮,何况他是李氏家族引以为荣的李蓉镜的干儿子啊!于是他们逢人便讲这幅对联的出处,更佩服了柏园斋主人的卓识远见和气度胸襟——他不仅保存了一则典故,更保存了一种难得的文化抱负啊。 馨山老人的行楷如此干净如此脱俗,既有《卞玉过石门颂表记》奇逸古雅之遗风,又有《神策军碑》超凡脱俗之意韵,看得人心里妥贴、稳当。高洼村山太深,水太恶,柏园斋的墨香飘不到葫芦河沿岸,更漂不到渭河沿岸。柏园斋主人当初在这片洼地生息,他的字也只能在这片洼地留下遗韵。柏园斋主人把每个钟鼎文都写成了谜,柏园中所有博大精深的文化信息全在这些古老的汉字身上了,一个封闭得不见天日的村子,几代人都守着一些辨认不全的炉鼎之文,它薪火相传的礼仪般的郑重其事足以告慰一个秦州晚近历史上出现的无名的知识分子! 于是,柏园斋成了高洼村的杜甫草堂,是高洼村上空的一朵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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