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儿

　　1.

　　喜欢这样子、这时刻。长身的毛呢大衣，宽松款下摆及脚踝。喜欢黄昏时分，喜欢初冬，如果落叶缤纷了回家的小路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沿街的店铺也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孩子们刚散学，坐在自行车或者电动车的后座上，专心地玩着什么，小粘贴、橡皮泥或者吃一串糖葫芦。忽然听见这样的对话：你要是这么想，你不如干脆别上学了，直接要饭去吧。你这样的要饭都要不着，你吃屎都吃的是凉的。

　　我扭头看这对父子，那孩子嘟着嘴巴，方头大脸盘，我竟想不出他犯了什么错误，让这个做父亲的如此放狠话诅咒孩子。那个男孩有些抽噎，说爸爸你这样说是伤害我。你伤害我了知不知道啊。落叶满天飞，西斜的太阳光有点透明，有一片悬在半空的叶子并不着急落下来，左右摇摆忽忽悠悠的。

　　2.

　　我已经想不起女儿小时候的那些细节了。

　　我是否在那年月恶狠狠地骂她，伤害她以至于无意间给孩子的心里造成一种不可释放的压力。在我的印象里，已经没那么清晰了。

　　女儿和我说过，她时常会做同样的梦。梦见我们住在1994年的小镇，北街的花园胡同。梦见胡同口那户奇怪的人家，老太太脖颈生有硕大的气瘿。她家的大儿子有些痴傻，单薄呆滞，叫傻成子。不知为什么印象里她家院墙常挂着奇形怪状的葫芦。女儿说花园胡同在梦境里没有尽头，每一扇打开的的门里，都有生着各种瘿病的老女人。梦里总会有童年的伙伴高举玉米秸秆冲过来，然后哭泣着醒来。

　　我们搬离了那里之后，带着女儿回去过几次。老太太不在了，傻儿也不在了，那些葫芦不知道去了哪里，舀水盛面还是悬挂起，我有些好奇。

　　我没有对女儿说，我一生的噩梦也是重复着相同的场景。只是那场景在老家那个逼仄低矮的村庄里。

　　3.

　　每个人都有个危机四伏的童年。似乎所有的孩子都这么想。

　　我朋友老囡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说她是大智若愚。她说自己是个傻二愣子，一辈子稀里糊涂混过来的。

　　老囡小时候没人管，爸妈上班俩姐姐上学，她在狭长的胡同里编麻花。

　　谁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都想些啥呢。她自己在家用钉子把两块泡沫订在拖拉板鞋后跟上。天知道钉子尖都露在外面，老囡啪嗒啪嗒地在院子走，流清鼻涕头发散乱。

　　赶上小学校招一年级新生，大姐带着老囡报了名，晚上爸妈才恍然大悟说咱们囡都该上学了啊。

　　小学时学习不好天天挨老师批评，作业不好好做考试不及格，每天就在作业本上画小人。初中毕业的时候，老师说你学习不好，上高中有啥用啊，不如上美术班学画画。老囡的灵异之气是做了美术老师以后才得以大放异彩的，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此刻她就在我边上，给我讲童年的乐子。哈哈大笑，震得树叶惊诧不已，哗啦啦的落。

　　4.

　　有个女人在我前边的银杏树下收拾落叶，红色羽绒马甲，黄色头巾，硕大的袋子都快撑破了，她的手黑黢黢的不住地往袋子里划拉。我走近她，问这叶子您要怎么吃啊，她说银杏叶子降糖。

　　我瞬间思维炸裂，她要熬汤还是泡水，亦或者成粉末成香气。我知道银杏果味道极难闻，一股子浓郁的臭脚丫泥味打鼻子。那个拼命捡拾银杏叶的女人，是下了狠的。让我为她生了担忧之心。

　　对于身体这些年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小型多样的毛病就没间断过。生活中光明总是伴生着阴影，我们有时候在灿烂中，有时候在阴郁里，不论何时心中要有灯火，小星星一样。

　　清淡的朴素的，节制的矜持的，活着就很美。

　　5.

　　这个秋天带着小欢一回回地看落叶。她是欣喜若狂的，我看她像飞舞在落叶丛中的花蝴蝶。小嘴巴噼里啪啦地说话，爆豆子一样的机灵巧辩。看见杨树叶在太阳光里闪烁，像满树的小金箔，她哇哇大叫。看见楸树叶马褂木的叶，她都会哇哇叫，叫声尖锐，能穿过树梢跃上云头。我着实羡慕她，能用尖角来表达内心的快乐。

　　她捡一片马褂木的叶子，喊着小衣服小衣服。马褂木的叶子齐整的时候没什么味道，欢的小手反复地揉搓竟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气味。欢说像橘子味儿，我表扬她是个能发现秘密的小仙女。小仙女奔跑着在落叶中间，回过头喊，再发现秘密我还会告诉姥姥的。

　　我信。这是个充满秘密的世界，欢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我为自己能够亲历欢的童年点滴而幸福。

　　欢在跑，叶在落。好多的秘密将她围拢起来。

　　6.

　　想起今天放学前的一件小事：诗歌社团和美术社团相连着在五一五二两个教室。周五课前有个女生小声对我说，老师我们能不能和美术班一起放学站队啊，我说为什么呢，她说我要揍美术班的一个男生。

　　“噢？为什么啊？”“因为他说乐华七子是娘炮。”

　　我心里说乐华七子不是娘炮是什么啊。我问她谁告诉你的啊？她说六三班的林俊雅，上周她已经揍他一顿了。

　　哑然失笑，我在想自己如何化解周五即将来临的一场粉丝间的争斗呢。无论如何我决定要保护那个勇敢的男孩。

　　想起许多年来教过的孩子们，叫得上来名字的没几个。后来孩子们四散着去往四面八方，再回来看他们个个油光水滑的俊俏。我是依旧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却是谈笑风生地说旧事。

　　每一回她们都会说老师你都没变化，还那么好看那么有趣。想起我接触一茬茬少年，心意便湿漉漉的，温暖而膨胀。内心忽然涌起一股子幸福感，一点点地鼓胀破裂，再一点点地鼓胀破裂。像海潮一波未尽一波又起，冲刷着堤岸。此刻在更远处，我的朋友们在做什么啊，属于我们共同的黄昏燃烧着红云。

      我觉得此刻应该有人也想起了我，也像我这般悠闲的步行回家，即使生活里有那么三五样不随心意的事情也不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