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站

我和父亲说好不去接站。

父亲做了三十年教师，每到暑假，都要坐火车去探望外地的父母亲。直到他退休，虽然我的爷爷奶奶去世，他却还是要奔波于两座城市之间，暑假里，他来我所在的城市，辅导我的孩子学习。

父亲在一星期前的傍晚，突然打来电话，让我猜他在哪里？我随口说在老家的院子里。老家的院子已经空了许多年，想必如聊斋里那些故去了人，荒草慢慢的旧宅。我想父亲一定独自在屋檐下，拭去竹椅上的灰尘，久久坐在那里，回忆这院子里曾今的亲人。

父亲说，老院子我去过了，摘了满满一盆桃和杏，分给街坊邻居了。父亲还说，我这会儿在兴隆山，一座亭子里乘凉，这个地方，小时候带你来过！

我当然记得兴隆山，一代枭雄成吉思汗的衣冠冢曾在那里，后被外蒙古来人接走了。儿时的兴隆山，不知在我心里是怎样一座雄伟的山，以至于二十一岁那年国庆节，去登泰山，看到漫山遍野接踵而至的游人，感叹此山不如我家乡的兴隆山。

父亲临挂电话说：“星期天坐火车到你那儿，不要接我，我自己来。”

父亲的倔强，我是不会在电话里与他争执是否接站的问题。然而我的倔强，又是父亲始料不及。

我不知父亲坐哪一趟车来，我只是在父亲的话语里判断他下午到。

早起快十点，约莫感觉父亲该在路上，便发短信问侯情况。父亲发信说：刚坐定，车马上开。下午到，不要接站，到了市内，我们再联系。

我骨子里对浪漫的追求，有时害得我不能在正常生活里随遇而安，以至于常常使我自己感到痛苦，让身边的人也感觉到辛苦。然而我还是喜欢制造一些小惊喜、小感动之类，给我的亲人。 打电话询得天水到兰州需要四个小时，我预计父亲将在两点左右到达。我并不知道父亲坐在哪一趟车上，我只能赶在父亲下车之前去火车站接站。

一边将新换洗的，晒了阳光，有洗衣粉香味的床单，铺在父亲卧室的床上；一边幻想父亲一出站台，看见女儿微笑的脸，他该是多么惊喜。我甚至看到了父亲时常紧锁着的一对浓黑的眉毛，突然展开，他的微笑从眼睛里绽开，一圈圈延伸到满是皱纹的额头和眼角。这似是在安静的湖心，投下一颗小桃核，欢乐的水波一圈一圈荡开了。

看了表，十二点五十，我已经急不可耐的拉上门，匆忙走进中午炙热的阳光里。去汽车站的路上，心里突然很矛盾，我怕自己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来，会不会我去的路上，父亲已经下了火车，已换坐汽车赶往我这里。

我的生活中很少尝到失望，正如父亲跟人说的：我这个女儿，写作的东西大多没有多少思想的深刻，可能源于她的生活经历少，或者她也没有经历过多少挫折，一生都平平坦坦。

我给出租车的司机说请快一些，我要接站。汽车司机问我接哪一趟，我脸上漠然的不知怎样告诉他。他似乎从我的沉默里读出了焦虑，他的车在高速路上飞驰。他找话告诉我最近一趟是从西安来的，两点二十到。我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我的一只手悄悄握住另一只手里，用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上来回掐算，我想数清楚四个小时到底是不是拇指数过的这几个指头的个数。

我几乎是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便奔跑向出站口。身后出租车门像被我狠狠的摔出去，才关上了。我似乎总担心车门关不好会出危险，因此不知为何，无论从哪一辆车上下来，都会重重的带上门，似有意和开车人作对，可我心里明白，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了临走时关好门，不要让门松弛着出了危险。

出站口已经有一群人匆匆走掉了。不知父亲是否走了，心里很着急，我失望的瞅瞅这个人的脸，不是父亲，再瞅瞅那个人的脸，也不是父亲。

我给父亲打电话，可并不告诉他我来接站。我问父亲，你走到哪里了，路上还好吧！父亲电话那边的声音隐隐约约，说刚到甘谷，信号不好，电话挂断了。

我的心安定下来，径直向出站口走去。那里，一位穿蓝色衬衣的检票员，正坐在站台里一块长条石基上，乘着凉。他的凉快，来自于身后地下隧道送来的一阵阵风。他身上只斜跨着一只无限话机，每当里面吵吵嚷嚷一阵，他便站起身，到出站口旁的铁栏杆跟前，等人群从他身边经过。偶然也动嘴问一声：“票呢？”可大部分时间，或许因天热，他的嘴也懒的动一下，背着行李的人们，从他身边匆忙经过，没有几个掏出票给他看的。

从他身边经过两波人时，我有些着急。检票员依旧坐在长石基上安闲的休息。与我一起等接站的人，站在接站口的栏杆旁，却没有一个经过完全打开的铁栏杆，到更阴凉的隧道深处去乘凉。接站的人们像约定俗成，只是站靠在栏杆跟前，一步也不迈进那没有阻隔的界限。

从站台里出来的人群，大多疲惫的脸上没有多少笑容。偶然看到一位左顾右盼，眼角忽然流出一些微笑，那一定是看到与我一同接站等候的另一位。
最欢喜的接站人，该是那些等候怀抱孩子的人们，他们不顾铁栏杆是不是硬性的规定，夸进站台里，跑去接过对方怀了的孩子，使劲得亲，让焦急的等待瞬时有了着落。

有一位撑着阳伞的女人，她与我一样，等了一群人，又一群人，却不见自己要接站的人。她靠着铁栏杆，偏着头，伸长脖子，往隧道深处望去，她的眼里都是焦虑。当她脸上忽然挂满笑时，便远远看见一位高个子男人，身后跟着健壮憨态的小男孩，欢快的走来。

也有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接站的男孩从她手里提过很大的背包，而她脸上麻木的一点笑容也没有。她也不看男孩一眼，也没有跟男孩子说上一句话，空着手，径直向旁边远处的厕所走去。那样年轻的一对，想必是经历了爱情从甜蜜到苦涩的过程，最后剩下的是无言的沉默，即便那是千里迢迢的相会。

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孩，在隧道里老远笑着跑过来，身上的坤包随她的身体前后荡来荡去。接站口也有一位女孩，踮着脚，兴奋的招手，他们到了一起，热烈的拥抱，叽叽喳喳的问候，被出站人群的喧闹淹没了。

我注意观察接站人们焦急又兴奋的表情，有时似乎就忘记了自己是来接父亲的。可眼睛又会在出站的每一个人脸上找，我怕父亲就在我眼皮底下错过了。

我也向隧道深处的台阶望去，眼睛的目光真恨不得有穿透的能力，一下子便能看到隧道上面长龙一样的火车。我在着急的时候，便会想父亲。他一定正从火车上下来，可是，这一次他走下来的很从容。他在站台上或许还小憩一会，他知道没有人来接站，不必那样匆忙的出站。这样一处站台，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感觉很陌生，因为每次只想着赶紧出站，莫让孩子们等得焦急。而这次，他不需要那样匆忙。或许父亲还要抽上一根烟，才拎起包，慢慢走出站。

我不知父亲是什么时候从隧道口的台阶上下来的，我有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存在于出站口的真正原因。我从每一个出站人们的脸上和动作中观察他们的不同之处，忽然看到一个走到自己跟前的人，那样熟悉，那是父亲的脸。

父亲的脸有些疲惫，他浓黑的眉毛上仍然挂着一个川字，他的眼神没有到处寻找，只是看与自己同时出站人群的背影。当父亲与我的眼神碰到一起时，父亲的眼里忽然迸出惊喜，他的笑容绽开在脸上，嘴里却还是说：不是不让你来接吗？

我笑着接过父亲的包，亲昵的靠近父亲。我的父亲已经66岁了，但他似乎还不太老，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一座灯塔，悬照在我心间，每天给我向前的动力和支持。

我对父亲说：想给你个惊喜，也想体会一下接站的心情。即便我接不到你，也体会一下失落的滋味。

牵着父亲的手，穿过人行道。如今我走在前面，拉着父亲，而很多年前，父亲走在前面，拉着我……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汪彤 于 2011-7-28 19:0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