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麦香

扬麦香 依稀听大姐说过，我出生的二月，家里的麦子正好出地。 命中注定了我一出生就与麦子之间有着难以割舍的牵连。麦子一直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我感觉着麦子一粒粒促成澎湃的姿势，我在这些浪花里维系着弱小的生命。我这一生一定会和麦子厮守、钟爱，像一个女子的爱，生生不息。

春寒料峭的时候，我站在村庄的边缘，无边无际的戈壁被高昂的杨树划成大小不等的图形，茫然的大地在寒风中颤栗，一撮撮黄土随着西北风的鼓动而高扬，在我脸上形成阡陌和沟壑，我像父亲一样摩挲着陈年的麦种，麦子坚硬冰冷的身子在我手心醒来，翻着滚，抖擞抖擞身子，地下就有一摊泥土泛着幽暗的光线，麦子和麦子之间的优劣泾渭分明，似乎在脱离麦穗之后就得有阶级，有地位之分，各走各路，成为陌路之客！


小时候每每麦地里薅草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母亲一手薅草，一手抱着我，与别人落下一段距离的时候，母亲才会把我搡下膝盖，圪蹴下来的两腿才能稍稍舒展。我感觉着母亲身上有一股汗津津的潮湿和麦地里发出的清香。

此时，母亲的妯娌们已经坐在埂上，取下头上裹着的头巾来会煽动，在手里纳凉。母亲也不愠怒，风吹着母亲单薄的身子，只有两条粗壮修长的辫子，像一枚麦穗，使劲往大地上坠。坐在田埂上婶娘们过意不去，纷纷下来给母亲帮忙，母亲脸上泛出绯红，母亲不说话，婶娘们也不说话。

母亲和婶娘们重新排行下地，一大块地，婶娘们把距离最短的一趟留给母亲，因为婶娘们知道，母亲手里的铁铲早就被我抢去挖猪草去了。母亲也知道，赶回家我定能挖一篮子猪草，家里还有一头母猪和十二头嗷嗷待哺的猪崽子。

没等麦子扬花，母亲又病倒了，而且这一病麦子又黄了一茬。

第二年麦子扬花，母亲种在地边的蚕豆长出了鼓鼓囊囊的豆角。母亲每摘一个豆角都轻轻捏一把豆角，母亲的手和豆角搅在一起，母亲痉挛般的血管嫁接在豆秧间，豆花和母亲的手指一样雪白，母亲手上有一黑痣，豆花上也有一个黑点，母亲说，那是豆子的鼻尖。青豆子的鼻尖是绿的，成熟后就黑了，越黑表示豆子越老。

有人说，一个人外表老的时候，有的掉牙，有的耳聋，有的脱发，也有的会从手指上老去。手指老去，会青筋暴涨，脉管像爬在手背上晒干的蚯蚓。母亲病逝前后多年，无论是记忆还是目睹，我都没留下母亲手指老的痕迹，哪怕是一丁点我也会感觉到母亲手指在我头顶上飘过淡淡的麦香，我只记得母亲手背上有一只黑痣，再后来渐渐褪去，消消失殆尽。

当记忆再次涨潮的时候，父亲静静地躺在我的面前，我清晰的看到了父亲粗糙的手指，肥硕的手指节，大拇指甲从中间开出一个细细的口子，不仔细看根本不会认为父亲的整个大拇指是一分为二的。

父亲轻轻地走了，麦场上再也看不到他佝偻着身子委婉的扬出一把把金灿灿的麦子，再也看不到父亲雨天坐在炕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父亲不敢叫骂老天连续几天大雨，只是狠命将焦虑和烟雾吸进肚里。

父亲走后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兄妹仨挤在一起为父亲守灵，村庄静悄悄的，祭奠完父亲的左邻右舍脸上没有一丝惋惜和舍恋，在他们看来，母亲过早的走了，是她将生命的一半给了父亲，给了我们坚实的依靠，母亲就是父亲大拇指甲的一半，那些岁月的伤疼渐次缩小、愈合。因为我知道了父亲大拇指甲一分二的原因：一年冬天的深夜，母亲病情严重，父亲拉着架子车送母亲去医院的路上跄倒后将指甲折断... .

前些日子朋友打来电话，说，家里该夏收了，麦子该上场了吧。

我在电话里告诉朋友，现在我们这儿已经不种小麦了，全是玉米制种。

朋友也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尽管在省城做事，多年没回来过，但对夏收季节他还是没有忘记。朋友一听说不种小麦了，很沮丧，说是原打算回来一次，和我们一起睡在麦场，感受一下麦香，感受一下睡在麦秸上的气息。空阔的麦场，渺茫的苍穹，令人遐思的银河，还有驱蚊子的松柏香气，

我说，算了，你还是别来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岁月经历的一部分，有空来看看我们的玉米。

朋友毅然回答：等你哪一年种了麦子我再来和你一起扬一把麦子，看看你扬麦子的水平咋样。

我说：我扬的再好也没有我父亲利索。

那当然，你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老把式，能把麦子扬出香气来...

[ 本帖最后由 曹国魂 于 2011-7-28 08:1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