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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雾生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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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白。

      初冬的小村,一袭素衣,一片冷寂的白。像一只被白雾缠裹的茧,有密实的抗拒和内敛的沉默。

      普通的几排农家院落,青砖,灰瓦,飞檐,在雾里若隐若现,似点点帆影,又如海市蜃楼的幻景。也有朱漆的大门被水汽濡湿,不再锃亮反光,显得安静持重。院内或门前,都植一两株杏树,村外还有大片杏园。

      小村叫杏花村,杏树是家家户户的常住客。

      村子里是谁先种下第一株杏树,大家都记不清楚了。当年,那个挖坑取土,在春风中栽下小苗的白衣少年,如今不知是否还健在,但杏树就此蔓延,叶叶相牵,根脉相连,遍布小村每一寸肌肤。

      几只芦花母鸡在杏树下或路边的枯草里低头觅食,鸡爪刨来刨去,偶尔抬头四处看看,面色通红,从喉咙里发出茫然的“咯咕”声。人们说鸡是雪里迷,在雪里分不清东西,那么这浮动的雾色,是否也是一程轻微的迷途呢?

      几只毛色驳杂的狗在路上跑着撒欢,大大小小,追赶在一起,忽而站着不动,扭头张望。雾让它们多少有些惊惧,但农家少有恶狗,对陌生的人或事物,最多温良的叫两声,像乡村跑野的孩子,淘气,粗朴,但内心良善。

      院门口出来就是麦田,麦苗已经一拃多高了,被冬天施压,瑟缩的绿,白雾润在上面,青青白白地惹眼。有农人在地里干活,影影绰绰的人影,说话声隔着清凉雾气传过来,像经了纱布过滤一样清晰但渺远。还有人在地头点了一堆火,玉米芯烧成焦黑,火苗如黄色绸缎起伏,三几个人圪蹴着,围着火堆说话,火势渐弱了,疲惫的跳动着,有细白的烟袅袅升起,摊入雾色,仿佛是从魔瓶里放出这体积膨大无数倍的弥天大雾。

      村口杏园,傍着一条杂草的小径,枯草匍匐,走起来绵软,缠拌。春天的时候,总有颤微微的花枝,从杏园淘气的斜伸出来,挽拉人衣,也有柔白的花瓣纷落,缀在青草的发间。现在,雾色里只是一棵棵默然静立的杏树,它们被枝桠撑成一把大伞,嶙峋伞骨根根向上,没有曲意和谄媚,宛转和逢迎,像余音散尽的琴弦,丝丝伶仃,爬满孤绝凉意。雾浮起它们的沉默,就像赞美和闪光灯浮起它们春日的恣肆一样。

      我记得眼前这棵树,村里最古老的一棵杏树,春天,粗砺枝干上爆出繁密花朵,挤挤艾艾,数以万计,仿佛无限复制的程序,直到整棵树都堆锦吐绣,堆满花容,堆满无数个春天的叠合。它华丽似天边的云霓,繁复如皇家的辇盖,引来数不清的蜜蜂轻狂,蝴蝶孟浪,游人如团如簇。动和静,柔和刚,英挺和妩媚,秀逸和沧桑,在这棵树身上得到完美和谐的共存,在所有人的照片、宣传海报、杂志封面上,它都是类似花神一样的存在。

      冬天的老树似乎身心俱累了,歪在雾中闭目养神,裸露的树干粗糙,郓裂,树心有一个焦黑的空洞,树身上还有丑陋不平的疙瘩结,像谁家老人干硬的瘦骨嶙峋的胸膛,又像缷了满身勋章的英雄,有着和常人一样透明的疲惫和颓败。老树树皮裂痕的间隙漫生苔藓,绿茸茸的从根部向上洇,能清晰看见微生物在时间里侵蚀蔓延的进程。琥珀色的小黄蚂蚁在老树根部做窝,堆起圆锥状细细的土,又沿着树干上的壕沟匆匆往返,仿佛是来往的集市。

      人老了,是孩子们的家,树老了,是蚂蚁和苔藓的家,当时间流经深处,越过千沟万壑,最后一定是万源归宗,风平波稳的宽阔、温暖和包容吧。

      雾越来越浓了,偌大的杏园,如掀开的大锅,白气氤氲,满园杏树似釜中之物,接受着来自大地的汹涌和沸腾,却岿然不动。它们缄默如铁,严守着一个关于季节的秘密,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园中仅有一棵杏树,树梢上还挂着两三片叶子,从叶边到叶心,霜红渐至青绿,仿佛守着一颗不肯老去的心,徘徊在岁月边缘。看它们低眉垂首的样子,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就是这一点惊心的红和绿,调和了一大片苍寂的白,杏园就这样有了心跳和呼吸。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纯属偶然,死却是世间万物必经的隆重仪式。在荣和枯之间,在缓慢赴死的队伍里,是谁依然珍存着爱与美,在胸前别上精致的叶形胸针。我看着那些叶子,它们像大雾里包藏的小小火苗,柔弱,缱绻,经久不息。

      有人荷锄走过来,响亮的咳嗽顿破雾色。太阳也晃晃的从云层里钻出来了,像一个苍白的笑,但背上已有薄薄暖意。

      雾依然纠缠着,不肯离去。

      想起聊斋里的白狐和书生,初初相遇时,也是先百般刁难,后千般痴缠,爱恨与情意,竟悄然蔓生,写成千古传奇。杏园之上,那被阳光撕开的长长一绺,轻若梦幻,白如烟岚的,可是闪身而过的千年狐尾吗?

      明年春天,杏树齐齐开花,小村又是一片素白,但那白是生动的,飞扬的,灼人的,远观有云雾之逸,近嗅有山野之清。莫非白白的杏花,乃是白雾的魂魄,不离不散,不依不饶,非要凝成绝美的五瓣精灵,来陪伴这漫山遍野心深如海,骨正如山的杏树?

      杏花,叫你雾生花,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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