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味觉事件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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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味觉事件
文/郭旭峰
同学聚会
在微信群里,初中同学商量着聚会,来个三十年重聚首,我没露头,装作睡去很久了。时间太过久远,一些同学的脸庞早已模糊不清,再加上一屋子叮当乱响的事儿,挣脱不了束缚,去不了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在一个乡的中学读书。民国时,这里是郏县第二中学。学校青砖灰瓦,古朴、幽静,无花果常常在不经意间呈现出来,在紧张的学习之余,偷偷摘一个塞进口袋,带来莫大的慰藉,一天都会甜蜜。北面一排民国时期的两层楼房,木的楼梯,木的地板,“嘭嘭嘭”,走在上面闷声闷气,如同一个清朝遗老的回答。二楼尽头有两间图书室,大都是些线装的、或是发黄的民国时代的老书本,我印象中,从来都没有对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开放过。图书室的门紧紧关闭着,像关着一群旧灵魂,但我胆子大些,总想认识一下他们。写这些书本的人,那些穿着长袍的、气宇轩昂的人,都去哪儿了。
校园的钟是一个炮弹壳做的,吊在一棵核桃树粗壮的胳膊上,在和平年代,炮弹壳沙哑地振动我们,启蒙一群群刚走出泥土的孩子。敲钟的师傅有点歪嘴儿,每当敲上课钟时,他的嘴儿歪的格外很,敲下课钟的时候复如常状。他和我们一样,上课攒着一股劲儿,下课甩了包袱般轻松吧。他和学生一起努力,所以我挺喜欢他。我在想,炮弹壳上有多少个铁锤留下的痕迹呢,有多少个是敲给我的呢。
教学楼前有一个三十平米见方的水池,红石垒砌,周边也用条石围堰起来,杨柳拂面,里面泉水涌动,螃动鱼走,燕子衔泥弄水,喜鹊过来蘸水沐翅。在水池的西北角,有一独立的长方形、两平米左右的内池,水清澈见底,不时从底部翻滚上来一串串的水泡,“咕嘟、咕嘟”,犹如大地的低语和沉思。这是我们的水缸。夏天水凉,冬天温热,每天,我们排队走下红石台阶,取水刷牙,饭后洗碗,渴了直接舀水痛饮。我们如玉米般慢慢长高,日渐结实、饱满。
初二的时候,班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位同学在宿舍丢了五元钱。这五元钱是家长让孩子周末从镇上买东西回去的。五元钱,在当时不是小数目,二分钱就能买一个大白馒头。班上刮起狂风,课堂上也能感觉到瑟瑟的冷。班主任以及任课老师都是些刚师范毕业的年轻人,利用一节的时间争取尽早“破案”,迅速恢复课堂秩序。先从心理战开始。一群老师窗外仔细观察每个学生,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目光炯然,犀利、果敢。说,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基本情况,钱在哪里我们基本清楚。说,只要把钱交上来,免于一切处分。说,你有困难,大家可以帮助……总之用了各种策略,但一无收获。教室里空气凝重得要爆炸。折腾近一节课,几位老师交换一下眼神,班主任总结道,好了,那位同学心里也该有个数了,这样吧,从哪拿的,悄悄给人家还回去,或者晚自习后送我办公室,今晚我办公室的门会一直开着……
钱最后是怎么回到失主手里的,大家都不知道,总之一切归于镜面。时间打着灯笼走远,“作案者”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谁,但他的确存在于我们中间。这个失窃案一直是个谜,因而时常想起。不是鄙视和憎恨,更多的是对青春年少的一种祭奠,是对那个年代的怀念。
同学聚会我终究没有去。看着同学圈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那些变了形的、还在强装年轻状的影像,我深深的失落。时间呀你真的是蛮不讲理,一节节啃咬我们生命的甘蔗,远远近近的召集来,却让他们因喜悦而相对无言。
霞打电话来,趁着酒劲儿,讽刺挖苦地细数着我置同学情谊于不顾、我的无情无义、我的冷漠绝情,说,把你从宇宙的同学相册里剔除了。然后她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那年那个“失窃案”,他今天专一“投案”来了,他当着咱老师和同学们的面,抱着咱班主任大哭……
我的天。我急忙问,谁?谁?谁?她那边好像抽泣了一下,狠狠地说,不告诉你,谁让你不来。
“李大刀”
我去郑州校对书稿,夜晚寂寥,故土在远方变得愈发清晰和温暖,电话郏县籍作家李,他大悦,连通另几位诗人、作家朋友晚上坐。此人大眼浓眉,气宇轩昂,一杆关公刀舞起来砍风劈光,干净通畅,气稳神定。
我叫他“李大刀”。
其间和一位诗人去隔壁妇产医院找洗手间,看着廊道两旁的宣传画,诗人说,这就是磨难,生下来活不下去,比死去的土地还难受啊。我一直思索着,有所触动。一瓶白兰地下去,灵魂得到恩典,束缚解除,生命的狼烟动地,骑着白马在郑州飞驰如箭发。走前我带上桌上剩余的酒菜,我摇晃着说我出去下,给乞丐、流浪汉。找了半天没碰到一个,问清洁工、问干部模样的人,逮住刚从郑州大学出来的大学生问,皆惊讶道,没什么乞丐、流浪汉。没有?不可能!怎么会没有乞丐、流浪汉呢,他们被上帝安排去郑东新区“啃玉米”了吗?我骂骂咧咧和作家诗人汇合,边走边哭,到“李大刀”居住的小区门口,我再也忍受不住,我扬起手里的剩菜,狠狠摔下去,门前瞬间汪洋一片,洋洋洒洒一直奔流到马路上。
“李大刀”铁青着脸,回到他家,一直盯住我,恶狠狠地拽住我的眼光不放。诗人豪情万丈,讲玄妙诗歌,讲自己在诗坛的位置。“李大刀”一直防备着我,最后他终于爆发:“你不应该把饭菜摔在我门口!郑州没乞丐、流浪汉不是我的错!你恶心的不是郑州,是我!”我一激灵,一股热血合着酒精冲撞着脑门,我一把抓起挎包,斜勒肩膀朝门口撞过去,不顾诗人们的拉扯,摔门而去。
连夜返平顶山,回到郏县我的母地,静悄悄的,小城在酣睡。趁着迷糊,我删去“李大刀”的手机号,拉黑他的微信,割袍断义,拉灯睡觉。
这天,我突然想起“李大刀”,我想起那年他在洛阳,他卖烧饼的样子,他把烧饼都烤糊了,当地人把他的炉子踢翻在地,他抽出大刀拼命,被一老人死死劝住,这一劝也许阻止了他一生可能的规变;我想起他租住在一间破旧的小旅馆里准备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他在读着果戈里《死魂灵》的时候,房主过来要房租,口袋空无一文,房主把他的高自考的书一本本从窗户扔到大街上,汽车一辆辆碾过,碾碎他的心;我想起那年大年二十九,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洛阳老城往郏县赶,雪淹没他,风扯着他的油腻的棉袄。在临汝镇,他饿得跌落下来,一个老妇人把他领回家,给他卷烙馍,倒热茶;深夜,在汝州郊外,他快被冻住,一对开饭店父子打开店门,把他搀扶进来,听他说一路的事情,留宿他一晚上,第二天送他回家的盘缠……我想起他给我讲起这些的时候,一个大男人竟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他坚硬的内心,有锦缎在拂杨。我也突然想起,他李运昌也曾经是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
凌晨一点,我拿过手机,打通他电话,喂,李大刀吗?你以为郑州一别你就不是我兄弟了吗?我告诉你,我就是郑州的乞丐啊,我乞讨回了我想要的东西……
四号病人
四号病床的老石七十岁,肺气肿,已经在这张床上住了半年有余,整天昏睡,偶尔清醒的时候大喊大叫:“回家!赶紧让老子回家!”老伴儿吴婶干净利落,穿着对襟碎花紫色小棉袄,短袖,颇有村里大家庭带出来的风范。
入院第二天,我就和吴婶熟络起来。他们三个儿子,老大在新疆,老二在温州,老三在湖北,路远都回不来。我对她说,那你也该给孩子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回来替替你。吴姨内疚地说,哪好意思麻烦他们,也没给人家带过孩子,亏欠人家太多。见我有些诧异,她又忙说,老二家的俩孩子是我带大的,哥儿俩正从温州往家里赶。
呼吸内科的老年患者居多,像我这样“年轻”的不多见。夜幕拉开,就像转换到十八层地狱,呻吟、咳痰、狂喊声有小聚大、由弱变强,在走廊里形成一股森的旋风。晚上十一点多,吴婶拿来一个剃须刀,想给老石刮刮胡子,问我怎么用,我一看和我用的一样,就说我来吧。老石的脸面多日未曾刮过,像一块杂草丛生的自留地,让我无从下手。此时他正处于混沌阶段,我一手按住他的额头,一手费力地除割。胡须粗壮、硬实,刮起来“刺啦”有声。老石改头换面,干干净净、光光溜溜,年轻时一定算得上帅。
十二点多,我正欲睡,忽听吴婶大声喊:“付领,醒醒啊……”接着是扇脸的声音,“你那俩孙子正在路上回赶呢,你再坚持一下……”又是两声巴掌声。值班医生建议马上去抢救室,吴婶说算了,抢救过来又能咋样。做了心脏按压复苏,最终宣告不治,一切医疗设备撤离。老石跟着窗外的风走了。
送走医护人员,吴婶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打给在县城工作的侄子,让他尽快买一身内衣、一身寿衣,钱他先垫上;第二个电话打给乡下的外甥女,让她和她女婿尽快进城;第三个电话恶狠狠地打给他外地的三个儿子,你爹死了,你们都舒坦了吧……
她出去端一盆热水回来,褪去老石身上黏糊糊的内衣,试试水温,拿起毛巾开始给他擦拭身体。此时,他的身体是柔软的,散发着热气,吴婶像揉面团一样来回擦着,这个身体,曾在她身体上揉搓多少次呵。老石的头随着他左右的涌动而不停晃动。吴婶看见,又使劲扇两巴掌说,付领呀,付领,我这辈子可是对得起你,你可对不起我呀,你下辈子做我的牛马你也还不清我的债呀。
我忙下床,按住老石不安分的头颅。吴婶又说,你想想,你三个孩子到这时候了,一个都不来,你这爹当的可真不赖!本打算两个孙子能见上你一面,你没这个福气,你造孽太深呀,付领……
不多时,吴婶的侄子拿着全套衣服急急忙忙过来。她的外甥女和女婿也赶来,头发刮得倒立起来。运尸车等在楼下。老石被她侄子和外甥女婿抬下去。
她长出了一口气,麻利地收拾一下东西,用一张肮脏的被单包住,向室内的人逐一道谢、说再见,背包朝肩上一甩,风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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