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他命

                                   维他命

     我有个习惯，早操的时候喜欢往寝室跑。操场上班主任都在，还有体育教师和行政值班人员，学生不会乱跑，也不敢不认真做操。要那么多人在没什么用处，前前后后站着，样子还难看。我曾经要求过班主任和体育教师，最好跟着音乐和学生一起做，这样既能锻炼身体，又能以身作则，为人师表。可他们都不愿意，说要检查班级人数，看看是不是有人没来。
    检查是不是有人没来，不一定非要在操场上数人数，查寝室就是个办法。学生只要起来了，正常情况下都会去操场的。大概没有学生既然起来了，还跑到其他地方躲着不去做操，大清早的，能跑哪儿去？除非拉肚子上厕所，一蹲老半天。没做操的，基本上都赖在床上，去寝室查一查就晓得了。
    我照例从一楼往上挨个寝室看。寝室管理员老夏晓得我的习惯，门暂时都没锁，等着我来。他也不跟着，自顾做自己的事情，清理水池、冲洗厕所、打扫楼道什么的，任由我一个人转。
    男生寝室就是窝囊，大多数床都没铺，被子拱着、拖着、卷着窝在床上，乱七八糟。估计都是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才起床的，匆匆忙忙来不及整理。不过，虽然床没铺，但人都不在寝室，我从一楼查到三楼几乎要到底了，没看到一个滞留的学生。
    但偏偏到了最后312寝室，我看到了一个赖床的。被子蒙着大半个头，侧身朝里，酣然大睡的样子。
    我走过去把学生脸上被子掀开，问他怎么到现在不起床，是不是没听到铃声？学生慢慢睁开眼，歪过头来见是我，有些慌张，嗫嚅着嘴唇说，我生病。我一看，忽然发现那脸是有点红。
    生病？我用手摸摸他的额头，不烫，没发烧，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我怀疑。哪里不舒服？我问得自然，却意味深长。学生把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又把头歪回去，小声说，肚子难受。挺像那么回事，却不自然。
    我知道这差不多就是谎话了。好多学生撒谎生病都说肚子疼，不烧不咳，看不见摸不着，叫你信也可不信也可。不晓得学生是不知道其他病还是不愿说其他病，反正说肚子不好不要紧，吓不着别人也诅咒不了自己。我看着这个学生，怀疑归怀疑，也不想追着问个究竟，万一他真是肚子不好受，我问多了就可能有伤他自尊心。我不动声色地跟着他的话尾说，那肯定是夜里受凉了。这个天不冷不热，最容易敞被子。我叮嘱他，你先躺一会儿，吃过早饭等医务室开门的时候，请校医看看。我给他压压被子，看似随意却是有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学生有些不情愿地回道，王晓春。
    从寝室出来，我自然联想到最近高一年级有些学生学习松懈现象。有班主任和授课老师反映，才开学一段时间还好，大概复习中考那股劲还没消。可一两个月过后，有些学生可能感觉压力不像中考那么大，考试测验不像中考前那么频繁，老师勒得也没有中考前那么紧，故而紧张感慢慢消失，学习自觉性渐渐没了。有少数学生上课不专心，下课看小说，整个年级的学习风气受到了影响。
    王晓春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例，312寝室住的正是高一年级学生。我正想着怎么来处理这个问题，忽然看见散了早操往教室跑的李成。这个学生是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绩上我们学校的，所以我认得他，而且知道他就住在312寝室。
    我问李成，你们寝室的王晓春怎么回事，怎么不做操？李成看看我犹豫片刻，说他昨晚熄灯后还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小说，很晚才睡，早上起不来。李成不仅学习成绩好，也诚实，又看我是校长，自然会把实情说出来。
    果然是撒谎。我心中有数了，便叮嘱李成不要告诉王晓春我知道这件事，避免王晓春对他有意见，影响同学关系。而后，我找来校医，拿了一小纸袋子药，再次回到寝室。
    王晓春还赖在床上，但不再蒙着半个头，只是平躺着望着天花板发愣，大概被我刚才一查有些心虚已经没了瞌睡。我不气不恼也不笑地走到床前，问王晓春肚子难受是不是好些了。王晓春有些慌张，大概在想我怎么转身又回来了？甚至会猜想到我是不是知道了他夜里看小说早上起不来装病的事。所以，除了慌张以外还有些尴尬，很不自在的样子，像是真的肚子难受。他小声说好些了，声音小到只有我们俩能听见。当然，屋里也没其他人，他可能是怕。怕寝室里那些个物品听见了他也感到难为情。
    我告诉王晓春，说我刚才找校医把他情况跟校医说了，校医说不碍事，吃点药就好了。于是我就掏出那个小纸袋子，倒了两粒药递给他，说吃了肚子就不难受了。王晓春想不要，但看我很认真的样子，又不好不接着。我猜想他一定很矛盾，不要怕我不高兴，接了又不敢吃，因为他根本就没病，肚子不好受那是装的。于是犹犹豫豫手托着两粒药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不管他，权当他就是有病，又拿个杯子倒点水递给他，督促他把药吃了。还说我不会害你的，校长能害学生吗？然后期待地看着他。王晓春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认真对待这件事，如此关心他，更加显露出不知怎么办才好的神态。我紧盯着他，看他到底会怎么做？可王晓春最终还是把药吃了下去，吃得很勉强，很决绝的样子。我有些失望，但对他敢于担当的勇气还是欣赏的。即使是在为一次谎言掩盖，为一次错误担当。但有了这个教训，这种勇气无疑对学习是有好处的。
    我临走的时候把药放在桌子上，叮嘱他中午晚上还要按时吃，既然不小心受了凉，就要对症下药治，自己对自己负责。临走，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看到王晓春眼眶湿润起来，我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两年后，王晓春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211大学。离开学校那天，他特意跑到我办公室告别，并坦诚地说了那次装病不出早操的真情，很是愧疚。尽管我等待这样的坦诚已经很长时间，但最终能从他嘴里自己说出来，时间长短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有时，一件错误的东西埋在心里不根除，能起到一种特殊的防护作用，就像身体里安了一个警示器，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不再犯错误。我相信，王晓春后来能自觉遵守纪律，严格要求自己，学习很努力，与这件事是有关系的。我笑着告诉王晓春，说我早就知道你是在装病，只是没说开罢了，留给你自己说。
    王晓春一脸惊愕，说你当时就知道啊？他盯着我的眼睛就像我当初盯着他的眼睛一样，期待我说出他想知道的东西。我清楚他想知道什么，于是告诉他，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也别问我知道了为什么装作不知道，而且还送给你药。你最想知道的可能是我明知道你肚子没事还硬要你吃药，吃错药怎么办？其实，我那是用的一个小小伎俩，用几粒药试探你的坦诚，期待你面对药而说出实情。可你当时为了面子，宁愿没病吃药而不说，棍气，但不是骨气。说实在的，当时尽管我很失望，没看到你勇于承认错误的坦诚，却看到了另一个宁错不说敢于担当的你，也算我的伎俩没白用。至于那药你吃下去也没事，还有好处。那是维他命。
    维他命？王晓春不懂，追着问什么是维他命。我解释说，维他命就是维生素，通俗来讲就是人体生命活动必须的一类有机物，也是保持人体健康的重要活性物质。健康人吃下去有利无害。王晓春露出恍然大悟和感激的面容，他轻轻却是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说很多话，可最后就说了一句，校长您真是用心良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