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树

风中的树
武志强

　　我在冬天路过这片土地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棵树，或许是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树，对这棵树真的没怎么留意，以为它不过就是一棵树，一棵普通的树而已，样子看上去还有些破败，不起眼，不被人注意的。
　　发现这棵树纯粹是一种偶然，就像我们生命中机缘的一些东西，往往可遇不可求。你遇见了，就发现了，就认识了，甚至还就能被你拥有了，铭记在心间，成为你所热爱的，并能鼓舞你的东西。
　　只是对于眼前这棵风中的树，它正在风中狂摇着，我不知它的过去，又怎能妄断它的未来，谁知道它还能存在多久呢？也许下个星期，也许某一天，也许某一刻，它就会嘎然一声倒下了。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也是我们不时能见到的，并不奇怪。所以当时我对这棵树并不看好，甚至内心里还有些轻视它呢，因为它是这样的矮小、破败、不起眼啊。
　　那个时候，我身体多病，对生命有了一种悲观的看法，感觉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随时都要折断了，所以在看到这棵树的时候，说心里话，我对它的看法也是悲观的，觉得它就要不久于人世的，你想吧，在这么大的风中，这么狂暴的风，简直就能摧折了它，让它断肢残臂，甚至连跟拔起，让它从此从地球上消失了去。那个时候，我走到这里，我也走累了，就让风把我和树一起吹着，心想，就让这风把我也连根拔起吧，哪怕是死亡，也能离开了这个世界。内心的黑暗与对生活的恐惧，竟让我生出这样可怕的念头。
　　在这样的风中，你能感到这风都已经疯狂了，失去了理智，只有树在独立支持，而树不过是在无力地徒劳地挣扎。我想，这样的挣扎还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非要守住这一片地方呢？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到一片更适合自己生长的地方呢？当我追问这棵树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追问着自己，我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为什么不到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地方呢？理由很简单，我已经不能离开了，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的根扎在这儿了，因为我已经没有离开的能力了。这样的一个回答不免让自己感到丧气，好像是这片土地已经遗弃了我，而我对它的热爱还不够深。我在想着离开，在把离开作为一种逃避。然而逃避是没有前途可言的。就像我今天这样，已经感到自己无路可走了。
　　这棵风中的树同样面临选择，但它没有选择离开，没有选择逃避，没有选择放弃，在它的树身里是有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它呢？我环绕着树看，想看到它的内里，在它的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了，有乱石击打的痕迹，那当然是这里风的杰作，在某些时刻，从山谷而来的风会吹扬起石头，然后把它们重重的打在树身上。树孱弱的身子究竟还能坚持多久呢？我自认为它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但每次来，它还都在，还在迎候着我，仿佛在这荒芜人烟的地方，我是它唯一的来访者，所以它才对我表现出一些热情。
　　其实，这棵树，在我眼里的表情是冷漠的，这或许是这儿的生存环境一直残酷的缘故。它学会了冷漠。冷漠着才能让自己活下来。所以在它对我面无表情的时候，我也能理解它。我阅读着它，好像是出自内心里一种天然的因素，需要我这样。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我们在某些方面是相同的，我们能够走近，能够理解对方。风的力量是够强大的，但树的存在也很顽固，它没有被打倒，它依然屹立着，就像一面刮不倒的旗帜，尽管伤痕累累，依旧飘扬不息。
　　我不知道这棵树在这儿已经存在了多长时间，好像时间在这儿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存在才是真理，哪怕自己已经在狂风的摧残下，形容变得丑陋不堪，哪怕自己已不被别人放在了眼里，但它依旧固执地存在，就是不倒下自己的身体，不让风发出狂妄的嘲笑，因为风还没有胜利，因为树还站着，没有倒下。看来让一棵树倒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比你想象的要难，难得多。
　　在我围绕这棵树有所审视的时候，就发现树身上是留有太多风的痕迹，就是说是这棵树记忆了这里的风，哪怕是狂风、暴风，但如果没有这棵树呢，谁又来记忆风在这里的丰功伟绩，所有风的功劳就都记载在这棵树身上了。发现了这一点，这是让我感叹不已的。不能说这儿没有和风、微风，那是对这棵树的慰抚，但这样的时候总是很少的，正像有一句老话，生活总是残酷的，世界总是无情的，但是无论如何，风在这里还是留下了爱的痕迹，哪怕这就是一种暴虐式的爱呢。联系到自己的处境，我是能更多地理解到这种爱的涵义，它是区别于一般普通的温情脉脉的爱的。或许一种生命，只有在击打中才能体会到爱，才能体会到爱的涵义。哪怕这爱就是一种本能的爱，也常常是要留下爱的伤创的。
　　我在这棵树的旁边，感受着它在风中的狂摇，内心里生出来一种敬仰之情，这棵树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是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的。
　　我在冬天的时候，看到这棵树，它没有倒下。后来，我把自己在这里的见闻对人说出，对方是见过点世面的，他说那树是能开花的呢，你在春天的时候过去看看，就能知道的。
　　我是想不到的，这棵看上去矮小的黑不溜秋的树，居然还能开出花来，我记住了这一点，就预备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再走到那个山谷口，去看看那棵树，看看它开出花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我放下手中的杂事，抽出空闲特意赶到那个山口，在微微的春风中，我果然就看见了那棵树，它如今已是一棵爬满粉红色花朵的花树了，微风中它具有了一种静美的素质。后来在风大了的时候，我就看见这棵开花的树在风中狂摇着，而花朵在风中并不掉落。花朵当然迟早是要掉落的，但在此时它不掉落。
　　这棵树，这一树的繁花，就像是风中的一尊雕塑，永不倒下，永不凋谢。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