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莲 ——生态笔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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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 莲
——生态笔记
▓ 杨文丰
( 载上海《解放日报》2018.11.18 “朝花”)
佛若出污的莲。
——手 记
1
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只道及莲“出淤泥而不染”,未说到出污泥,更未说到莲出污水和污气。我这样说并无苛求古人之意,事实上那个年头能写出《爱莲说》已殊为不易,何况北宋的泥、水和空气,承受的污染,也远要比今天的少。
即便出污泥,莲,也面临莫测的一切。
你想,莲在污泥,被暧昧包围,那不干不硬的弹性黏稠,虽难于流动却可蠕动,却可体现土地的干湿、粘腻和寒热,还沉默似银。亦被寂寞包围。动物高抬贵脚几可一逃了之,莲呢,伸张挺出何其之难。
更不要说污泥还可坚硬,即便农业社会的污泥,遵循大自然的秩序,虽如村姑泥脏的衣衫,却仍葆有生命的原初质朴、纯洁和尊严,依属处女泥。
今人汪曾祺写过《荷花》,说他家每年种植两缸荷花,缸底铺一层马粪,藕秧子盘之上,倒进多半缸河泥,暴晒几日,待河泥坼裂出缝,便倒入两担水,将平缸沿。个把星期过去,小荷叶嘴就冒了出来,然而,你可知汪先生所述的“污泥”是什么类型?我以为必是“混合污泥”,虽染旧时月色,却非传统污泥。
今天,经由工业革命洪水的激荡,传统污泥早异化成现代污泥,嵌入了人类捣鼓的化学异质,细菌、无机颗粒和胶体等夹杂其间,身体被篡改成了胶态状,“阶级成分”复杂,已成腐臭污泥,问题污泥。
今天莲出污泥就能安生吗?非也,所浸染的,几是污水之渊。这水,无论是汤汤大水,还是逼仄池沼,水位都可因时序节令远近高低而不同,一尾小鱼虾也可引发水体振荡,影响莲茎曲直。骇人的还有呼啸飘摇的现代酸雨,全然失却“原初水”的纯洁。
你听过广东音乐《出水莲》吗?可谓悠扬叮当,轻快曼妙,然而,你眼前这莲的境遇,可能是这样的吗?
《道德经》云“道可道非常道”,道“几于水”,我想,这当然只能是纯洁的水。嗟乎,今天的莲,所陷入的,早是内涵丰腴的“肉质水”了。
而水面之上围压过来的空气社会,就能够纯净、圣洁吗?
2
然而,莲,是凡俗的植物吗?——佛国被称为莲界,佛教徒互谓莲友,寺庙乃莲舍,念珠由莲子串成。极乐世界,为发愿弥陀净土的众生,已各各设立一朵莲花,上标名字,以彰影像。
读佛典,可知佛祖甫一降生就屹立莲花之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天下,惟我独尊”,登时,舌根闪出千道金光,化作千叶白莲。已然觉悟成道的佛祖,面北绕树而行,一步生一莲花。
莲,心澄神静,自然安怡,六欲不生,是百花世界里唯一能够花、果(藕)、种子(莲子)同株的植物,孕育、希望和成功同体,与佛“法身、报身、应身”“三身”同驻的理念,天然合一。
佛教尝言,尘世本污浊,弥漫烦恼、欲望和竞争。“五毒心”贪、嗔、痴、慢、疑俱是毒药,误驱众生作造恶业,妨碍修行,误导迷失,而莲从不同流合污,从来洁身自好……
在这烦恼如恒河沙数的尘世,人,怎可迷失自我,形神深陷陈淤积垢,不思无碍清净的境界呢?
我注意到,诞生佛教的古印度气候是很酷热的,自然容易白天黑夜催生众生之烦恼,而一望无际的湖水,浩淼静柔宛若荷叶的湖水,即便算不上太洁,也透泛清凉,莲,正水中央,不正可以给烦恼污浊的人间拷贝凉爽惬意么?众生焉不亲近之?
因而可谓,莲佛互生,觉悟尘寰,出离污染之愿,在公元前五百年多年前佛诞之日,已天授神予。
斯是浊世,有莲卓立,佛光四射。
啊,出污的莲,已觉悟的佛,已是生长的佛。
3
在伟大神妙的中国文字里,形容莲叶的词语不可谓不多,可我认为最能精准表达荷叶之美者乃何呢?是“田田”,只能是至简的田田。
南国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我一直不信服教科书对“田田”的解释。“田田”,至少也是叹词,而且是画面,感叹感兴之中,那不期而至、规范至美的画面,简直就是无声似有声的赞美!
当然,至简的莲叶,总也圆满而无棱,叶底叶面叶沿圆软丰润宛如绿波,即便灵性地贴水,那绿莹莹的皱褶也排列有序,美,而且善,是难得露一丝儿缝隙的连天碧,西施也离不开的连天碧,是婴儿手中母乳般柔软的手感抑或小船儿轻滑荷塘水体忐忑上下的连天碧。
你不妨想象,一旦雨打“田田”,那美妙因雨声而转入的静幽,那“田田”的形态,该当怎样形容?那似躲非躲、左高右低的弹性,那心旌摇荡的莫名,难道就不也似少女不胜凉风的娇羞,庶几是徐志摩《沙扬娜拉》诗中小女子那最是一低头的温柔。
佛莲可真尚简矣,对此我还要略说一二,我的执念,还是有些来历的。那是丁酉年大年初一我和亲们去拜谒乐山大佛所得。那日真是好日子,阳光普照,天朗气清,来谒大佛的人,可并不精简,大佛旁,甚至九曲险窄的盘曲栈道,也早已人涌如潮,只好似放电影般被安排一场场出入。我们排足了三个小时的队,终于可走近大佛,拜谒大佛了。
大佛巍峨!
我只能尽力朝后昂头,方能完全仰望大佛,忽听得儿子晴川在旁边说:“大佛的形象,简化得真好,简化出美,简出了大气!”晴川是瑞士注册建筑师,对造型美,他自然颇具职业敏感。
我继续仰望,细看,果然,那大佛的发、目、口、鼻,显然都是美饰过,简化过的,反更显静穆,大气,伟美。
七八年前,我已写这篇莲的文字,早请得汉字七八千,可文稿仍静箧中,何因?因为总不满意。而今日谒佛,在高山仰止的大佛脚下,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真是高兴,顿悟得成文的钥匙了……
4
在今天,世间的好些问题,我等尤其得发问,甚至得巧借科技之力而发问,方可明白。
经磨历染,不忘初心,圣洁自律,着力突围,圆满和美,积极向上,这些莲的品质,如果我们视之为莲的上层建筑的话,那么,它的经济基础,不就是“肉身”吗?
而作为“肉身”荷叶的修为,却依然得借助水珠的形式。
你看吧,在这尘世,无论露水还是聚雨,滴滴嗒嗒大小珠玉,只要落入了荷叶玉盘,就只能呈现唯一的形态——玉珠,其圆润,其晶莹,那颤动,不但色光流转,还不容易滚落——倘若被你摇落荷塘,你再以手抚叶,必可感知到,除了荷叶的低凹中心,那叶面,基本上都是干燥的。
水至清而无鱼;正是由于粗糙,所以才能干净吗?这玄机,藏在哪里?且看荷叶的表面。
你将荷叶置于超高分辨率的显微镜下,必会吃惊地看清,原来那荷叶的表面,竟长满了密密麻麻植被般纤细的“乳突”,这些含蜡质并不带任何正负电的“乳突”,直径多达9微米(1毫米=1000微米),间距10—12微米,这些远近高低各不同的“乳突”,其相邻的凹陷处全已被空气填满——叶面铺上了一层纳米级比透明纸还薄的空气膜,这就等于具备天然的隔水层——需要说明的,是水分子间的凝聚力,原本就比荷叶吸附水珠之力要强,水珠的表皮宛若气球,有凝聚、包裹之力,这力即是所谓的“表面张力”,正是其使水滴丧失了浸润平铺叶面的可能,使水滴不可能被荷叶吸附,只能成为圆润颤动的露珠。为了进一步核实这是不是真的,植物学家还将高黏度的胶水一滴滴滴上莲叶,毫无疑问,同样呈现露珠状!惊艳的还有:水珠滚动于荷叶之时,还顺手牵羊地黏附挟携上好些污物,若狂风吹拂,荷叶摇晃,这些龌龊的水珠还会滴嗒落入荷塘。
这就是著名的“荷叶效应”,以珠圆玉润正告天下:你想出污,得有去污之身!
我们都知道“藕断丝连”。确乎莲亦犹人,藕茎、荷梗、莲蓬、莲叶内的管线导管,都犹同人的“血管”,只是其内壁更厚,且呈弹簧螺旋状而已,一旦被外力所断,“血管”内壁随即会被拉长,化作缕缕欲断还连的一根根情丝。
我只是摇曳于红尘出污的莲,
不忍看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这难道不也是莲在断身说法,告谕世人——但凡自身不强韧者,非但无从谈什么出污突围,相反还易断易残,血丝般细瘦打断骨头连着筋之身,还将惨烈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5
我常想,作为人类文明重要源头的佛教之所为,在倡导、教诲什么呢?——教人能本真地认识自我的身心,去烦恼,去放下是也!
而佛教所指的烦恼,除了烦躁、苦闷、焦虑,更包含贪婪、自私、虚荣、妒忌、吝啬、怀疑、猜忌、生气、愤怒、憎恨、残酷、愚昧和无知等,按今天的说法,这些俱是负能量。斯是浊世,众生妄心依然,贪图利禄功名依然,求而不得则心生烦恼,如此诸般修为不就是污佛的“污泥”吗?与佛教的宗旨、本义,不是已大相径庭了吗?
我看过一个视频:某知名教授痛心疾首,说佛界本该净土,可如今中国的佛教名山许多却已上市,佛教要上什么市呢?他入得某寺,马上有一排手持佛珠的和尚,朝他围拢过来,高声一齐兜售:“十块钱一串,十块钱一串!”他说某寺真是堂皇富丽,高大壮丽哪,投入了几个亿,可就这么个堂皇壮阔的寺院,竟然就是没有一个道场,没有一个课堂,几乎全是商场——还有净土吗?
寺庙自古以来皆是“学校”,晨钟暮鼓,乃教育人的地方,清净的所在,佛天天面对的,怎么能够是如此的功利、商业和金钱呢?
显然,佛与莲一样,已一样面临着出污!
我佛悲悯……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中国普兰店的泥土深处,是出土过沉睡千年的古莲子的,因其壳硬,植物学家不得不以锉刀锉其壳,以温水泡浸之,没想到其集体发芽率竟还高达98%,依然长出淡紫红的莲花,轰动一时。这真让我觉悟:这可是莲,以种子的形式,在承受了千年的寂寞之后,以积聚的力量,以强盛之心,以开花的形象,成功地突围,给力出污,以追求圣洁啊……
我不禁又想起盛开在佛国的芬陀利,即尘世俗称的白莲花,其花朵不可谓不硕大,花瓣数百,也名“百叶华”“稀有之华”,正是这泛出牛奶般润泽、洁净的白莲花,去浊而美幻,宛在水中央,芳溢起深浅纯洁的香,香泛着白玉兰花般的白,中秋水色月华般的白……这不就是我莲明洁清华,独立浊世,不染一尘的大境界吗?……
2018 . 2 .26 — 9 .5 第六稿 ,广州—苏黎世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