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一个人的乡村贫困印记

1976：一个人的乡村贫困印记


　　那孩子从一条泥泞灰暗的村路上，向东走去。他小小的背影瘦削而孤单。他的影子一点点地移动。经过路两边的几棵大树，他停下来，朝树上张望。那一会，一只麻雀从低矮的枝条上，飞走了。他表情沮丧，继续往前走。一个身子弯到接近90度的老太太，从他身边走过。他看了老太太一眼，被她深陷的两个眼窝，吓了一跳。她手里的拐杖，脆弱地敲击着路面。踏踏地响着，每一下，都很有力。他的心脏感到了击打。

　　孩子害怕年老的她跌倒，眼里有些恐慌。他加快脚步，走到几间牛棚的地方，又站在那儿。他觉得有些头晕，白花花的太阳，要吸走他身体仅有的能量，四周的事物在知了的叫声中，有些死寂。他感觉到呼吸困难，又挪动两步。他走不动了，蹲在地上，努力呼吸了两口。

　　一会儿之后，他抬起低下的头颅。他头顶上，稀疏的头发，像麦田的草，些微地发黄。前面一棵梧桐树，或者因为拴过牛羊或者马匹，树皮脱落得异常光滑。上面的梧桐叶，也显得很稀少。他渴望那点阴凉。他走了过去，坐到那片阴影里。低下头，看到自己筋骨突出的胸脯，黝黑的肚皮，在轻微地起伏。他伸出自己的手，抚摸着，感觉里面跳动的心脏。

　　听到肚子咕噜着，他知道饿了。这时，脑袋愈发地沉重，四肢无力。脚趾头，突然有些痒痒的，几只蚂蚁，正从他黑色的脚趾甲上爬上来，已经爬到脚面之上了。那一会，他没有动。这些小家伙们，在他的身体上行走，让他感觉很奇妙。他嘿嘿地笑了。继续看蚂蚁沿着脚面爬上脚脖子。等到这群饥不择食的家伙在小腿的绒毛里行走时，他开始伸出手，一只只地把它们捏在手里，然后一个一个地把它们碾死。

　　这时候，半米远的地方，一群蚂蚁，围绕着一个东西。他惊奇地发现，那是一块花卷。大概是高粱面和地瓜面卷成的。这是一个奇迹。不管是谁丢在这地方的，这让他非常兴奋。他一伸手就拿了过来，另一只手快速地拍打掉上面盘踞的蚂蚁。他把这半个花卷送到口中。

　　吃完花卷，他站了起来。穿过牛棚傍边的一条小巷，就可以到母亲磨食料的一个茅草屋了。庞大的水牛，在一个搭着的草棚下，站立着，有几只水牛的身体一半都在牛棚外了。牛屁股上的牛尾巴，在来来回回地抽打自己黑褐色的躯体。那上面一群群的苍蝇被赶跑之后，马上又围拢过来。他站着不远处看着。他想冲上去，用自己的巴掌去拍那些苍蝇。他靠近时，那牛的蹄子，突然弹跳起来。他被吓住了。站着不敢动弹。

　　后来，他来到母亲的磨房。这天，41岁的母亲，与四位同龄的女人，在生产队的小屋里，围着一个巨大的石头磨盘在转圈。上层的磨盘，用芦苇折子圈着的大麦粒，在不停的旋转中，逐渐地降低着高度。大麦粒从中间的孔中漏到两个盘石的中间，靠着不停地磨盘转动，大批的麦粒被碾碎，从四周的几个孔中流到下面放置的口袋中。他钻进了那个小屋。他看到母亲和几个女人头发都湿漉漉的，每个人脸上都流着汗水。

　　母亲看到他，喊了声：屋里太热，不要进来！他停顿了一下，在入门的地方蹲下来。呆了几秒钟，然后就挪着身子，靠着墙进了屋里。他挪到漏出大麦粉的地方，把手伸到口袋里，抓了一把，就往口里送。一个女人，突然说：这麦粉是喂牛马的，是生食，人不能吃的。正推着磨的五个女人，都停止下来了。母亲立马走过来，她一只手从肩上取毛巾擦脸上的汗，另一只手扭住他的耳朵，把他递到屋子外边。“土崽子！这是不能吃的。你饿了，回家去吃。”“家没吃的！”“有！”母亲从腰里取下钥匙，给他。说：“馍在柜子里，掀开盖子，就能看到。”

　　下午4点半左右，他带着钥匙回家了。他找到柜子，搬开那个巨大的箱盖。从一个柳条筐里，拿出一个黢黑的地瓜窝头。他一个人搬了一个小木凳。坐在过堂里，他一边吃，一边走到靠西墙的水缸边，拿起一个葫芦瓢，伸进水岗里，舀出半瓢水，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那清凉的水，流了他一肚皮。……这天应该是1976年9月9日，或者10日。他一口口朝胃里吞噬着早已吃腻的地瓜窝头。这时，悬挂在一棵大树上的喇叭，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声音说：毛主席逝世了……

　　那个离去的一日，显得有点古老。一个孩子，沿着记忆走过来，越走越年长了。他瘦瘦的身影，从地上起来，他和所有人的影子，从那个年代离开了。很多的人，饥饿着、疾病着，或早或晚地离开了世界。但是，始终有一个人的声音，会从那条通向回家的路上响起来：“牢记我们未曾经历和曾经经历的的事情，以避免它们的发生。”。有一张充满哀怜无助的面孔，看着我，追赶着尘没在远去道路上的风沙，靠近着夕阳西下的一抹彩虹……

2011-7-29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1-7-30 08:4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