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 擦(完成)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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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擦擦
“擦擦”,我们一直都这样称呼它的,没有其他名字。在我的印象中,它们就是一颗颗小泥巴佛塔,没有曲登(白塔)那样光鲜亮丽的外表,更没有曲登那样伟岸挺立的身姿。它们把土黄色的内质裸露在外面,头顶被油漆涂成黄蓝等不同的颜色。从远处看就好像一块块拳头大小的土疙瘩,整齐安静的躺在擦康(装擦擦的小房子)里面,偶尔也是凌乱的躺成一片。擦康的肚子被它们塞得满满当当,一小部分的擦擦会露在擦康的小窗户前,阳光下,它们身上干裂的缝隙给它划上纵横交错的花纹。
我不知道它们在这片土地上安静的躺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山顶上的雪化了又堆积起来,堆积起来又被融化,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年四季年复一年的变化,它们没有变化依然就在那里安静的躺着,身上的裂缝被风吹得越来越大,最后四分五裂,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会彻底消失不见。
不是每一堆擦擦都会拥有擦康的,人们也会把它们堆到某个小山洞里,同样头顶也会被染成五颜六色的,一个紧挨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去年没有把山洞子给填满,那么今年就会继续堆,今年没有还没有满,那么明年就继续吧,谁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就好像我们永远都有念不完的经,磕不完的头一样,永远都不会满的。
当一堆土灰变成一颗擦擦的时候,或许它自己也明白了,自己不再是一颗小土疙瘩那么简单,它的肚子里装着印有经文的小纸条,它的形状是曲登,它们会堆积在擦康或是山洞子里,然后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守望者。它们的身上堆积了人们对生与死的寄托,承载了人们对极乐的向往。它们也是时光的见证者,它们见证了草原的四季转换,见证了日月星辰的变换,也见证了无数人的生老病死。
据记载,擦擦来自印度,它和它的名字是跟着佛的脚步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它们在这片安静祥和的乐土上繁衍生息,走遍佛音覆盖的大地,然后深深的扎根下来。它们还有一个佛像一样的兄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里几乎无迹可寻。
时值四月,高原上寒风依旧,但是这无法阻挡春天的脚步,树叶开始绿了,草儿也在苏醒,那些山顶上的雪变少了,太阳更加炽烈起来。布谷鸟在提醒人们,春来了。青稞种子在皮口袋里跳跃起来,田间地头开始忙碌起来,这是一年生计中的开始,也是人们活跃起来的开始,新的擦擦也将降临大地,那些没有满的擦康,里面的擦擦又该塞进去一些了,那些没有满的山洞子里面也该填点擦擦了。
一场集体劳作
这天阳光正好,草地上的露水还来不及被风带走,人们就按照往年的习惯,很早的聚集在村活动室外面那片开阔的草坝子上。还是和往年一样,烧火的架子,烧茶的锅,做擦擦的模子,印好经文的小纸条等等,总之是一样也没有少,多的是几个在地上一摇一晃走着的阿鲁(小孩),也有一两个还在襁褓中吃奶的阿鲁。
几个人用着古老的木制锄头把挖来的黏土捣碎,掺上合适的水,然后揉成一堆堆黏土团子,然后把这些团子送到那些坐着的人群中间。坐着的人们开始忙活起来,他们从黏土团子里扣下一坨黏土,不停的在手里来回揉搓,直到这坨黏土被搓得像锥形那样,做擦擦的坯子就算完成了。给坯子抹上一层清油后,放到模子里,不停的往里面挤压拍打,然后出模,一个个新的擦擦便诞生了。这些新来到人世的擦擦被整齐的排列在一块小木板上,小木板一旦被放满,便会有人把它们送到另一边的墙角里,让它们接受阳光的洗礼。
阿鲁们围着大人们打转,大人们时而低声窃窃私语,时而仰头大笑。现在参加这种活动的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妇女,如果在以前是有很多小伙子参与到其中的。时代在变,每家人的衣食住行都需要家里的小伙子们出门去挣,很多原先很重要的集体活动,就只能由留在家中的老人和妇女去弄了,至于那些小孩,没办法,没人看管就一起带出来算了。
一位守在茶锅旁边的长者在沉默的忙碌着,大伙的茶食还需他来张罗。甲玛(厨师)在这些集体活动中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只有经验老道的人才能担任的。他不停的用大瓢搅动茶锅里的茶水,随时小心的掌握着火候,似乎稍微不注意就会影响茶水的质量,如果茶不香,那么这场集体劳作就失去了意义。
差不多的功夫,清茶煮好了,接下来该调制奶茶了。全脂奶粉是主要材料,这是一种产自雅安的廉价奶粉,普遍被高原人拿来调制奶茶或是酥油茶。记得年幼的时候,不管是我还是其他孩子,都喜欢背着家里的大人偷吃它,现在回想起来,嘴里似乎还能泛起那股淡淡的甜味,在甜味过后散发出来的是一阵阵浓浓的奶香。
一锅茶,四包全脂奶粉,奶粉先打开倒进小铁桶里,舀上清茶先溶解,如果不这样做而是直接把奶粉倒进茶锅里的话,那么奶粉就会变成小坨不能很好的溶解掉,这样会严重影响奶茶的口味。全脂奶粉溶解好,甲玛提起水桶便慢慢的倒进茶锅里,一锅红红的清茶慢慢变成乳白色,甲玛露出微笑,一锅香浓的奶茶即将大功告成。他舀起一大瓢茶水,用手抬得高高的,再慢慢的往茶锅里倒,来回几次,一锅奶茶就算是煮好了。
“甲通学(来喝茶)”甲玛大声呼唤,一场草坝子里的集体用餐开始。人们拿碗、取糌粑、舀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这种井然有序是长年累月所养成的习惯,跟郭庄一样,大家都已经熟知每一套动作该怎么完成。
此时,烈日当头。数百个擦擦在角落里安静的接受着太阳的洗礼,这场洗礼会吸干储存在它们体内的水分,它们彻底干了,就会被送进那间擦康里,也不能说是送,应该是回归,它们命中注定就该住在擦康里,这是今生的命,也是前世的缘。
另一条路
擦擦也会踏上另外的道路,在高原大地的各处岩洞里、河边或是玛尼石堆上边,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在炽烈的阳光下,它们显得十分的苍老。裂痕蔓延,像苍老的皱纹。干枯,憔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一天又一天转在经桶旁的老阿婆。
记得很小的时候,阿婆就经常带着我去后山那座寺庙背后的“洞科”里面去转经。那时候我太小了,经常转到一半就不想走了,阿婆很严肃的说:“必须要走完一圈,不然就不会圆满”。我只能忍着走下去,坚持到转完一圈,我就走出来休息,然后看着阿婆一圈一圈的在里面不停的转着。
洞科的四周山岩刻成的台子上,也放满了擦擦,阿婆的衣襟偶尔会拂过它们的身体。我不知道阿婆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活力,能够转那么久那么多。她还很喜欢喝酒,每天要喝一碗江津白酒,那时候她都八十多岁了,那酒六十度。
记忆里舅舅跟阿婆长得很像,头发都是花白的,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眼。舅舅每回到家里来,娘两就会坐到一起喝一碗酒。后来阿婆摔倒了,腿脚便不再好了,二嬢把他接到麻子石去生活,自此便很少见到阿婆。舅舅倒是常来家里,可是没过多久,因为肝硬化去世。阿婆不知道,大家都瞒着她。
偶尔我跟阿妈去探望她,她老得已经看不清楚人了,总是伸出干枯的手,颤巍巍的握着我的手,对阿妈说,她想去山背后住,住在麻子石她的心里面一点也不好耍。阿妈总是承诺过不了多久就会接她过去的。后来再去探望,阿婆不再提这些要求,只是一个人坐在房背的椅子上,望着远处的大山,嘴里碎碎的念着玛尼。几年后二嬢跟二姑夫也去世了,所有人还是瞒着阿婆,可是她似乎是知道的。
那几年我在成都打工,阿婆去世了,家里人没告诉我,怕影响我的工作。过年回去,看到一堆黄土堆起来的坟,我才知道。那坟在麻子石的山坡上安静的躺着,跟她身前一样,安静的望着对面的大山。
家里人在麻子石村口的擦康里填满了擦擦,让她在另外一条路上安详的走下去。
有一天阿妈告诉我,她梦见阿婆了,阿婆告诉她,在麻子石住她的心里一点也不好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