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乡的量子纠缠(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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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故乡,或者说家乡,似乎没有足够的阅历便没有资格谈或写,即便说了、写了,也未免流于浮泛。譬如少时的作文,诸如《我的学校》《我的家乡》之类,毕竟是小儿口声,不足为凭。时下有句流行语,什么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说说而已,怎么可能呢。当年自己离家时确实是懵懂少年,及归来也,两鬓飞霜,身心俱疲,而情商却未见加增,无端把岁月空添,到头来仍是一事无成。
少时作文,只要涉及家乡,前面的定语多半是“美丽的”或“可爱的”,这些轻飘飘的修饰语,轻得比那时的年纪还轻。忧患中年,再语涉故乡,比如此刻,泪水已经不由自主地蒙上了双眼,一滴一滴的眼泪不听话地掉下来,掉下来,冲走了一切言词。故乡于我,早已无关乎她外在的美丽与否,甚至富庶或贫穷,而只与眼泪与疼痛紧密相连。
古语说的好,故乡,乃父母之邦。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曾经的归乡啊,离家远远的,便搭见父亲的身影在大门口张望,或走出老远,在我必经的路口等着接我;虽然已有弟弟到车站代劳——实际上省城离家并不远,回家我也多是轻装,并无过多的“辎重”。从知道我回家的消息爸就在惦念了。屋里是坐不住了,不管阴晴寒暑。板寸,根根森立,覆了一层清霜,透着一股子倔强。黄褐的面庞,隆准,薄唇,上唇一字型短髭。这熟悉的面容说起来真是久违了,久违了!快有二十年那么久了!每次回家,门口等我的一定是父亲,没有例外。有了小侄女儿后,父亲身旁多了个小木偶,或者说身后拖了个小尾巴。一老一小,一黑一白,老的老天真,小的小可爱,画面感很强,萌哒哒。侄女儿不粘她奶奶,奶奶天天有忙不完的活啊,屋里屋外,炕上地下;外加来来往往的学生。(母亲退休后开了一个书法班,天天忙得很)。故而,小侄女儿只贴树皮似的贴着她爷爷。母亲若不在书法班上课,则必在厨房忙上忙下,灶上或蒸或煮,煎或炒;灶下还得照看火。一进门就热气腾腾,水蒸气遇冷凝在母亲额前略微有些卷曲的发上,湿漉漉的。那时母亲的发还是深黑色的。
二
如今城市的建设一日千里,小城的步子虽说慵懒些,变化也是惊人的,只有在变化的“缝隙”里,尚有旧迹可寻。回到小城,总不免这走走那逛逛。十字街。百货商店。文化馆。妈妈教了一辈子书的小学校。爸爸的单位。至少那字号还都在。在在处处都是儿时鲜活的记忆与父母的影子,交互叠映。在故乡,时间不再是一条铁面无私匀速运动的射线,而是随时可以停下步子来:逗留。疑犹。盘旋。顾盼。乃至回溯。过往与当下:重叠。纠缠。濡染。渗透。侵略。甚至,相互修正。令人迷离倘恍。有时又感觉故乡又像一台打印机——有谁的生命不是从一张洁白的A4纸出发,在这台“打印机”里最先印下童年的影像,以及欢乐,悲伤,梦幻,或憧憬;其后的岁月,这张印有童年肖像的纸被掌控生命的神反复使用——一位多么节俭、节俭到有些吝啬的神啊!在水一样清澈的童贞的脸上覆盖上青年的激烈与愤怒,中年的贪欲与疲惫,以及必将到来的老年的沧桑与忧伤。
而故乡无疑是童年的主场。不经意的一条老街、一栋老宅子、哪怕是旧址新楼“物非人亦非”,也不能减损其“显影剂”的功能。刹那间,头角峥嵘的青年隐去了,焦头烂额的中年也模糊了,童年天真而羞涩的微笑,倒扣的抽屉般从时光的底层清晰地浮现出来……
三
破败的老宅早已卖给了别姓。然小城民风淳厚,不像大城市人情淡薄,彼此戒备,隔绝。见大门虚掩,连喊两声有人吗有人吗——一会儿,从里面传出来老婆婆一声苍老沙哑的回应;半晌,伴着一阵笃笃笃的声音,一身靛青袄裤的老者,拄着拐棍,伛偻而来。弟弟赶紧上前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说明来意,老人家忙不迭往院里相让。进院,回手带上大门,恍惚间自己还是这个宅子的主人。这黑铁大门还是那年暑假我从学校回来与父亲一起张罗的呢。呵呵,这样说未免有抢功的嫌疑,说我也是有幸参与还差不多。至少在大铁门竖起之前,从清晨到午后,黄天暑热的,我也是揎拳掳袖,与父亲轮班儿,拿了铁砂纸,沙沙沙,沙沙沙,不停地打磨铁门横梁上的铁锈,大汗淋漓;打磨下来的铁锈沫子飞了一身,耳膜被沙沙沙的声音都快磨穿了。相比较这个生铁大门,我还是更怀念先前换下来的那个木栅栏门,那才是真正的柴门呢。齐腰高(以成人身高为参照物),木本色,未髹漆,更符合我们这烟火人家的平民本色。年深日久,有些变形了,不复是端庄的长方形,而是吱吱呀呀歪斜成平行四边形,出来进去回手带门,如果不特意往上抬一下,门扇的上方与门框是合拢了,下面却还裂着个三角形的大口子,等咕咕咕的芦花鸡、跩起来高一脚低一脚扭着屁股的老鸭儿,在外面野够了,不用屏住呼吸压缩身子,一前一后紧跟着就从下面的裂缝钻进院来。咕咕咕,嘎嘎嘎,既像鸡同鸭讲,又像他们一齐追着主人抗议,饿死了饿死了,该开饭了该开饭了;若是主人心情好,可能立刻达成意愿,如果主人正忙着呢,要不骂句,人还饿肚子呢,边上等去!它们便也讪不搭地,嘀咕两声,知趣溜了边儿。这扇柴门更是我这个无知少年的作品最初发表原地。年终岁尾,白雪漫天时,我把远隔千里的江南的春色,翠竹、梅花、碧草等等从古诗里搬出来,虚拟出满园春色——或坐在写字台前或趴在火炕上,在用过的练习本背面,涂涂抹抹,拟成春联,而后报喜似的给爸妈看。基本上我是可以获得父母的赞誉——甭管写得好歹,父亲都高声叫好,母亲更是用喜滋滋的目光无声地鼓励我,那意思是说,我姑娘真行!这时我便不知天高地厚地飘飘然了。于是,腊月29妈妈年忙得也差不多了,便开始着手写春联。脸盆里净了手,手心里特意多打点香皂,丰富的香皂泡沫洋溢着那种说不出来的香香的味道,驱逐着厨下咕嘟咕嘟的肉锅里的腥气。摘了围裙,抻抻衣角,对镜理一理有些纷乱的头发——煎炒烹炸的厨娘倏忽变身为寒门“掌书仙”,“李先生”写字,还是蛮有仪式感的。(这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封号”。当然是因为妈妈姓李喽,自然是由于妈妈这教书先生的身份喽,因此爸爸就称妈妈为李先生。一开始只是他酒醉微醺的时候这么说,如,李先生来来来,看看这个咋样;或是李先生快来帮忙,快点,李先生。随着爸爸与杯中物的日益亲近,这“李先生”出口的频率也越发地高了,习惯成自然,这“李先生”由父亲的一时兴起一来二去便成为父亲对母亲的固定称谓。)窗外,暮色沉黑,大雪漫天,北风呼啸,窗内,橘红的灯光下,炉火金红,暖意融融。在地中央支起的大大的圆桌面上,写对子的大红条幅已经按柴门的长短比例载好,父亲抻纸,弟弟研磨,我拉着小妹围观,免得她捣乱。看妈妈把笔沾墨,在大红纸上笔走龙蛇。那年的对联我胡诌了些什么呢,上联忘记了,下联还记得,是“白雪迎春趣未穷”。之所以下联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妈妈帮我修改过。开始我给妈妈看的是“白雪迎春趣味穷”,妈妈说,你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我们北方用漫天大雪迎接春天,也很有趣啊!也别具一格呀!妈妈说那这个“趣味穷”告诉读者的,却是没什么趣味的意思,这不和你的本意相反了吗?我拧着眉毛,想一想,也是啊!这样好不好,只改一个字,由原来的“趣味穷”改为“趣未穷”,你再琢磨琢磨看。妈妈这一说,提醒了我。噢,我想起来了,有一首咏菊的古诗,有这样两句,“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他这里就用的“趣未穷”,结果我用在对子里,写成了“趣味穷”,意思全拧了。要没有妈妈把关,估计我的春联就该闹笑话了。这都是有关柴门——这个黑铁大门的前任的陈年旧事了。
进屋未曾落座,在弟弟与老人家寒暄的当口,我便情不自禁地环视起四周。嗯,房子格局是一点没变,地面不过是由曾经的水磨石与时俱进为复合地板,墙也不再是粉刷的石灰水而是贴了壁纸,仅此而已。真该感谢它的新主人,让我依稀可见往日痕迹。尤其是厨房与里屋之间的隔断,分明还是原来的木框窗子,连奶油黄的油漆,都未曾改变似的。我着意用手摸了摸,看着指上的浮灰,仿佛几十年的光阴,也不过这薄薄的一层。有如神秘的盲文版咒语,手指轻触,便回到童年。童年的眼睛里映出风华正茂的父亲,那时他最多也就30出头吧。早晨要上班出门,头戴时髦的橄榄绿军帽,许是戴得略有些偏了,被母亲叫住。然后是同样年轻的母亲“出镜”——穿着那件爸爸出差给她买回来的松绿的套头毛衫,外面翻着白色的小方领,嘴里叼着黑色的发夹,米黄色的木梳插在梳了一半的浓密的“大波浪”上,腾出手,赶过来帮爸爸正冠;而后上下打量了打量,又帮他挂上中山装脖领上的领钩——那一刻父亲就像一个安静的孩子。那该是三四十年前的画面了,清晰如昨。仿佛我们再多耽搁一下,就会遇见下班回来的父母,脚前脚后,推门而入。
真不敢相信啊,父亲一晃都已离开我们有18年那么久了。母亲在父亲走后就随我们姊妹移居省城,因此对这座故乡小城,我也是多年未归了,有些陌生了。弟弟说陪我再各处逛逛。想去哪?
四
十字街仍是小城最繁华的所在。坐落于十字街四个角上的四座商城,便是小城最热的商圈了,人群熙来攘往很是热闹。许是隔绝久了,我说,我都有点转晕了。不至于吧,巴掌大的地方。还认得出寒假咱俩总跑的那个西南拐角——你是说原来的土产商店?脑海中画面一下子就切换到大雪纷飞的场景。寒假里,大人都上班了,只有我们姊弟俩在家淘气,没说没管。那时我也像男孩子似的着迷炮仗,大的不行,还是有点怕,小洋鞭正好,身段秀溜,响声也相对温柔,我玩这个。只要有一点零钱,我和弟弟就怀着万分的喜悦,颠颠地送到这儿,我换我的小洋鞭他换他的二踢脚。那时候这里的鞭炮很少成挂卖,至少对我们这些孩子是这样。大伙都穷啊,买不起。反正我们小孩子都是一个一个地买,从寒假开始攒,集腋成裘,到过年也足有可观。那年月,连孩子的快乐也是点点滴滴,细水长流的。眼巴巴把揉搓得皱巴巴的票子或哗啦作响硬币翘着脚递上去,换回红彤彤喜洋洋的小洋鞭、几个威武的二踢脚,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就像揣着一个春天。路上,大雪纷飞,冷风刺骨(在这塞北小城,冬天的雪就像南国的绿一样稀松平常。现在我们聊起天气,若是冬天,会说,哪天下雪?而儿时,在冬天,聊起天气画风是这样的:哪天要是不下雪如何如何……那潜台词是,这事难说,不靠谱。毕竟下雪的日子多啊。)姐弟俩戴着厚厚的棉帽子,大围脖,嘎吱嘎吱走在雪地里,一路上中了彩似的欢快,兴奋得——自然也是冻的,小脸儿通红。一会儿额前的刘海与帽子围巾上就挂了一层白霜。
童年,春种一粒粟,待回忆时便秋收万颗子了。儿时困窘中来之不易的小快乐,人到中年的姊弟俩回味起来如获一本万利。再仔细打量下眼前热热闹闹的商业楼,对比下曾经的土产商店那几间平房,变化可真是太大了。这儿是原来的一商店,你转向了,那边才是西南拐角。弟弟往斜对面扫了一眼,嘴角有了几分讥讽的味道。
哎,我真不愧是路盲,在童年闭着眼都能找到家的十字街竟然也迷糊了。弟弟说,将错就错吧,进去逛逛。厮跟着抬脚迈进现今的百货大楼——曾经的县一百,忽而心头一震,劈头便撞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个岁月深处童年的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初夏的早晨,在店门紧闭的商店门前急切等着开门。攥着花花绿绿的毛票子的右手揣在花上衣的贴兜里,手心里都沁了汗,湿溻溻。昨晚一夜未曾安睡,梦里都梦见了小伙伴春妍头上那枣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夹。早晨一骨碌爬起,摸摸头。咦,那枣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夹呢?明明刚才还戴在头上呢?哪去了呢?哪去了呢?掀翻了被子找——揉了一会眼睛,才回过味来,原来是做梦。现在回想起来,爸妈还是挺宠孩子的,见孩子喜欢那有机玻璃发夹都到寝食难安的地步了——那时候你要跟小女孩说玉石珠宝什么的,她肯定会跟进一句,有春妍头上那枣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夹好吗——妈妈便给了我五毛五分钱。当穿蓝大褂的店员哐哐地卸下闸板儿,初升的太阳把金光明晃晃地照在玻璃柜台,小女孩终于把日思夜想的发夹美滋滋戴在了头上,就像把一弯彩虹戴在头上一样美。那样的美感是今天的一切珍宝珠玉都比不了的。我的眼里再一次噙了泪,伸出手试图去摸一摸小女孩头上的那一段虹彩,却扑了空,就如那曾经的小女孩翻开被子寻找那梦中的发夹一样,可气又可笑。恰似神魂离体,以超光速逆流而上,回溯过往,快马加鞭,追赶上自己的童年,痴痴地等在未曾开板儿的商店门前,以第一拨顾客的身份,率先跑到琳琅满目的柜台前,热切地张开紧紧攥着的有些酸痛的右手,奉献出带有体温的汗湿的票子,去置换理想的彩虹,顶在头上,蹦跳着,嬉笑着,不识烦恼与忧愁。小女孩走的那样急,超光速的神魂都被甩在了身后,慢慢地只看到前方彩虹的一弯辉光,一跳,一闪,一跳,一闪,便消失了。消失在无尽的岁月里。
五
童年消失了。童年所依傍的父亲也消失了,消失在18年前那个风雨过后蔚蓝澄明的秋天里。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就连眼前弟弟的发上也都有了星星点点的雪花白。今年春天谷雨这天,亲爱的母亲也离开我们去天堂与父亲团聚了。回家奔丧那天,一跨进大门口,恍惚间分明看见父亲拄着手杖坐在当院,晒太阳。另一只手拿着刚打开的柴房的锁,嗔怪我们这么好的天儿,也不把柴门打开通通风见见太阳,柴都捂霉了。待我要赶一步上前招呼那一声“爸”,却倏尔不见。当下泪如泉涌。
这该是18年前的画面,那是父亲在尘世的最后一个夏天。 是啊,18年前的秋天,我们失去了父亲。尽管痛断肝肠,毕竟还有母亲。有母亲就有家。现在连母亲也走了,家彻底空了。母亲去世百日祭扫,惊见父母坟上已是成片的青青墓草。
姊弟相对,泪眼对这泪眼。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儿女们真的是辞根散作九秋蓬了。
幸好还有故乡。还有长眠于一方热土下的亲人在年年春风岁岁秋雨中把我们召唤与牵绊。
六
故乡。我疼痛的故乡,悲欣交集的故乡。青年时竭力挣脱与背叛的地方。暮年时夜夜梦回与精神皈依的地方。
她,在游子的心中,无可替代;她,就是唯一。
没有拓片与摹本。
乡愁的缠绵,是那超越时空、跨越生死的量子纠缠。
(548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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