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身离去的光阴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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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身离去的光阴
这个春天,始终是宁静而又温暖的。窗外的绿植在缓慢生长,阳光通常明媚,古老的城墙沐浴在光与影的交变中。碎花一层层围裹着日渐残破的青砖,先是娇艳的桃花,后是一树树波涛起伏的樱花,再后是细小洁白的橘子花。春意渐深,不觉已至暮春。
喜欢这个古缎般的城市,就像喜欢那些经纬交叉的河流,似心底的软玉,带着时间的莫测性,流向远方。
(一)
先生让我陪他去上坟,我欣然应允。先生是我的友人,也是恩师。只不过他喜欢用画布说话,我喜欢用键盘。所表达的都是些低垂的生命,细小的事物,流失的光阴及残缺的美。
先生有好几年没去上坟了,他的父母业已离世多年。于他们我听说过一些,另一个时代的故事,带着铅灰色的底蕴,久违的美。是这个世上曾经栽种下的花朵,风干了,也就憔悴了。先生的儿女们均在外地,只有婆和他生活在这个古城。婆刚强,先生柔弱,生活的波纹倒也平静安详。四年前婆出车祸,落下残疾,先生榻前侍奉,生活的琐碎也就多了起来。即便现在,铺床叠被,炒菜洗碗这些小事,先生每日也会按部就班做完。
先生和婆都老了,像两棵古树,泛着青铜幽暗的色泽和质感。昔日精美的纹理,早已淹没在斑驳的光阴中。回忆从不鲜明,哪怕那些打了蜡的记忆,都是灰蒙蒙的,生和死那么近,也那么远。
清明那天,先生没去画室,给自己放了假。木窗外飘着细雨,不远处传来雨咕咕,咕咕的叫声,声音透过雨幕混杂着雨滴声,那么空旷。先生说像他的童年,老旧的天井,天井上空低垂的灰云以及乌沉沉的黑瓦。那时的家有父亲有母亲,一大家子人,共一扇窗户,一枚月亮。那条街叫月亮街,家人的月亮,圆了又缺了。
先生在微信里给天堂的父亲写了封信,似玻璃上的雨丝缓缓流下。
我把信顺了一遍,到楼下写字间打了出来。打印的小姑娘,接在手里,“哦!”了一声,繁体呀!也许她第一次遇到,也许时光太浅,还没来得及触摸一个老式文人的情怀。人生有时只是一个过去式,回忆的站台,迎接的只有自己的列车。而回忆的美,带着时间的凝滞性与缓慢性,如古城墙上那些日渐繁茂的藤蔓,在自己的内心疯长。
(二)
先生父母的墓在铜陵山,从市内到那并没直达车。我说打的吧,先生执意不肯,说公交散淡,缓慢而平静,希望自己的父母不被打扰。我给墓园打了电话,工作人员相当客气,问我住在哪?然后告诉我搭几路,再在哪转,以及车次及价钱。还说到墓园后,若走不动,给他们打电话,电瓶车会出来接。
一个薄薄的早晨,我背着双肩包走出家门,包里装着简单的吃食和一块浸了水的抹布。空气晴朗,像新剖开的水晶,清凉四溢。小巷里有人买花,新鲜的粉,硕大饱满的蔷薇泛着幽香。马路上尽是些行色匆匆的早班人,还有送孩子上学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们。
先生精神很好,面容喜悦,天真而纯洁。上身穿了件枣红色的中式盘扣布衣,肩头落了层白色头发茬子。先生说昨晚深夜习字后,自己剪了发。我问咋不去发廊,他说去那干啥,怪浪费时间的。先生就是这样,我曾说,他像爱翁(爱因斯坦),衣服上常有烟灼的小洞和污渍,但气质轻盈,纤尘不染。先生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只想做点有意义,自己喜欢的事情。
一个北大毕业的摄影师,每一年都会给先生拍几张照片,作为新年礼物。他在微里这样说:画意人生——78岁高龄,一年365天不间断创作,每天挤公交往返画室和居室。一身布衣,油墨为伴,画作穿越古今,我敬重的艾文老师。
(三)
通往墓园的路是宁静的,除了一个妇人扛着锄头走在身侧,推销她的茭白、香椿、野芹菜、土鸡蛋外,几乎没有其他行人。该上的坟都上过了,清蓝蓝的天空,只生长着松软的云朵和一两声掉落下来的清脆鸟鸣。路边的水域长满了芦苇,先生纠正我说那不叫芦苇,是毛烛。打苞时才好看,开花反而糟了,烛花可做枕头。
陈年的叶子堆积在路边,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一簇簇暗红色的火苗,楚陶的色泽。
巴氏曾道:“每片秋叶都是一篇杰作,都是一锭喷了朱砂与黑银的精美金锭。”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埋在这里的人,肉身离去,魂归天堂的一瞬,都是洗净灵魂,金属般清脆耀眼的。就像先生的父亲,何尝不是季节里一首忧伤而古老的歌谣。
静静的白塔屹立在远处,灰白的云朵缠绕在它的周围,呈出毛玻璃似的温柔之美。先生指着告诉我,那就是铜陵山,很多人的归隐之地。那个银白色的塔,他年轻时曾在里边做过画,干了半个月;包括春秋阁,关羽读书的位置,墙上的青铜壁画也是他作的。曾经的曾经,现在只画自己喜爱的东西,内心真实的虚构。那时有梦,但离梦想最远;现在无梦,却离梦想最近。
先生的父亲,并没葬在这,仅衣冠和母亲放在了一处。父亲走时,家里穷,买不起墓,便把骨灰埋在了一颗树下。后来那颗树没了,父亲的骨灰也就找不着了。好在土来土去,总归化作泥土和泥土长在了一起。
一行洁白的大雁从头顶飞过,那是很多逝去和活着人的眼泪。
墓碑是我找到的,先生已记不清是第二排还是第三排。所有的墓碑都一样,白色大理石的,那么肃穆。碑上的照片,我见过,先生的母亲异常清秀,父亲也温良。母亲内着一件小领旗袍,外罩一件翻领毛呢大衣,颈项优美,梳着旧上海月历牌上的发型。父亲一袭褐色长衫,眉宇间颇有教养,很搭的一对。
据说当年,先生的父亲见母亲第一眼时,便认定她,后来果真娶了她。
先生的母亲是商家的女儿,祖上经商,地道的楚凤人。母亲识文断字,家里的布置和徽州老房子无二样,中堂的条案上摆着春瓶,墙上挂有字画。父亲是安徽人,地主出身,年轻时出来闯荡,开有自己的纸号,后来被划为资本家。
先生说他生下来时得了脐风,是位老中医医活的。父亲很感激,亲子般侍奉,老中医走时,父亲安的葬。父亲是个厚道人,他懂,这点他像父亲,相貌却似母亲,清秀,鼻子高而挺。父亲喜欢京剧,唱得一口好京腔,铺子里有留声机,每日下午十分,父亲唱,年轻的徒弟在旁边配京胡。久而久之,先生也喜欢上了京剧,父亲那时也常带他去戏园子。这些幼时的记忆,后来都成了精神上的古董。
少时,从父亲铺子回家,须经过两条并行的小巷,五十年代的小巷没路灯,黑黢黢的。先生的家住在月亮街的北端,曲折的青石板路。先生常在干净的门厅口写作业,夏夜于墙缝里找掏蟋蟀。厢房外有一竹床,天雨,一个人呆在那看天井上的黑瓦,听雨咕咕凄凉的叫声。
母亲喜欢美。初夏,会把洁白的栀子放在干净的床头,或揣进先生的荷包,先生带着去上学,一天都是香的。母亲还习小楷,字迹清洁,像她的人。墙壁上挂着四条屏,没弟妹前,父母都看小说。书里对景物以及情调的细腻描写,影响过先生,为日后的审美奠定了基础。
后来,先生的父亲,主动公私合营,交出全部财产,要求当了名挡车工,白夜班轮换。从那时起身体日差,患了肺病,渐重后,组织上照顾他,让他住汉办。先生从宁夏调回楚凤的第三年,父亲离世,享年五十岁。那时先生的弟妹们已找到了工作,父亲总算闭上了双眼。墓碑上清晰地写着,艾蘭楷,一九一八年生人。老先生若活着,整整一百岁了。先生说他理解父亲,父亲苦,撑着一大家子人,不能死,也不敢死。
岁月是沉默的沙子,能留给后代的,只能是精神上的金粒。父亲的手指上曾戴有一枚金戒指,上面刻着“艾蘭楷”三个字。穷时,当掉了,再后来家中一贫如洗,祖上遗下的财产,只剩一口樟木箱子。这只箱子,跟着先生辗转武汉银川,最后又返回故乡,至今陈放在家中堆积杂物的阳台上。
父亲得肺病时,照顾他的大妹也被染上,家里愈发雪上加霜,生活的重担曾一度全落在母亲肩头。住房,原有的进宅门的两间厢房,只留下一间。子女多,无处洗澡,只得把大脚盆端至屋后厕房洗。妹妹们接着零活,打网子,糊纸盒,剥莲子贴补家用。压力大后,母亲呈出刚强的一面,脾气暴躁时也会一个板凳摔过来。先生那时年幼,多少有点恐惧,多年后才理解母亲的艰难。
先生上大学时,父亲正住汉办。先生去看望,见他一小碗饭,一小蝶咸菜,不停地咳,落下泪来。想起父亲有钱时,在省城酒楼,一点一桌子菜,吃不完全舍给穷人;进货的钱贴肉绑在腰上。今非昔比,现今的父亲,默默无语,总说组织好,关照他。
先生工作后,把工资的百分之八十五寄回故乡,帮父亲养家,支持弟妹们读书,仅留一点解决自身温饱。毕业时,学校发给分配到西北学生的粗布蓝棉袄,穿了五年。那里少雨干燥,除夏天两三个月不用外,一年总有十个月陪在身上;第一个月发工资,买的一双高帮翻毛鞋也春夏秋冬不离脚,穿了整三年。
(四)
先生1965年大学毕业,学的是油画,五年专业。他喜欢十九世纪的文化艺术,那些精髓烘焙过他。列维坦是他喜欢的画家,影响了他的一生。先生说列氏是个歌者,来到这个世上,心里只有美和诗意。他想像列氏那样,走向原野,走向自由蓬勃的生命,画喜欢之物,平凡中见美,亲切而又忧伤。列氏画中那些好看的阴天,低垂的云,流淌的空气,水的波,静静的丛林,甚至金色的草垛,苍茫的远方,寂静的小路,以及皑皑白雪下,早春清冷明媚富有动感的空气,都是他喜爱的。但生活的结疤太多,并非一面光滑的镜子,他必须得面对一些现实因素。
由于成分不好,只能分配到遥远的西北,在宁夏电影厂当了名编辑。半个世纪前的银川,虽是省城,较之南方普通城市都萧条。初到有点失落。省电影制片厂坐落在黄河边段家滩,两个半足球场那么大,六层小楼,人员最多时二十多个。幸福的是拥有了一间单人宿舍,最爱那盏台灯,暗橘色的灯影下可以做许多喜爱之事。爷爷的箱子里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先生勤谨,初入社会便得到重用。组织上派他去杭州学习,回来后,他们组建了幻灯片厂,经常送影片下乡。最忙时,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也曾在小旅馆睡过两天一夜未醒。
他说有次出差,广袤的黄土地寸草不生,走了老半天,不见一个人影。不禁纳闷这样贫瘠的地方,咋会有人生活。远远听见几声犬吠,待走进,狗已扑上来,只得往树上躲。抬头时,竟呆住了,那是一片梨林,盛开的梨花把树染得雪白雪白的,一簇簇像天上的云朵。那是北方的异国情调,奢侈动人的生命!先生用采访的相机和守林人照了张相,一脸的灿烂,那年他25岁。
他说向晚的夕阳照在高坡上,一片火红。瘦马在小河里饮水,美丽的景象,像《卡尔曼》描写的西班牙高原,宁静而又壮丽。
小镇上,正午的街道满是行人和叫卖声。清一色平房,电线扯得横七竖八,不时有驴车经过。街头有所官样建筑,坐落在高坡上,走上几级台街,果然是本区图书馆。有点像四合院,朴素且干燥,室内倒也清凉,寥寥数人,线装书居多。
第二天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采访一个人物,并留在那熟悉体验生活,收集整理素材,为尔后回单位创作幻灯片打基础。西北农户稀少,飞沙漫漫,远远望见一座城堡坐落在山岗上。高大的半园门,二三十级台阶,黄土夯就的围墙紧闭着。远处黄河低呤,周围十几里没有人烟,先生一人乘着羊皮筏子顺水漂流,站在筏上望着笔直的河岸,异常孤单。到目的地后,艄公背着筏子一步步往上游走,等待叫乘。
运动初期,先生曾和一位北京同学组织了个战斗队,过了几天就散了。先生出身不好,那个同学更差,后来他们成了消遥派,没惹什么祸。只有一次,在十几米高的墙壁上写标语,因紧张,写了前边的忘了后面的,名字颠倒,受到了批判。一个浙江分来的大学生对先生拳打脚踢,但总算平安度过。等那个人因路线错误挨斗时,先生并没参与,依旧待他如初,此人方识得先生人品。
一个偶然的机会,先生和北京的那个同学发现省电影发行公司的四楼有一书库,遂弄开门,在里面偷偷饱读。《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都是那时的营养,外面闹着革命,屋里他们享受着书海里的浪花。
那个北京的同学,一直是先生的朋友,后来回京,在北师大做了名教授,也是位画家。他喜欢读书,家里藏书颇丰,去年曾把一本《葛莱齐拉》的最早译本,拍照发给先生。先生也曾有过此书,只是被借阅者迷失。米色布面,我在孔夫子旧书网查了查,独一本,价格已炒至5000元,太贵了,遂放弃购买。
读书始终是先生的命脉,他说幼时初交是课本,封面包了又包,用心折用心习。稍大一些读老师推荐的书,厚厚的《卓亚和苏拉的故事》,《牛虻》等。父母读的小说,也曾翻阅。家境每况愈下后,只得站在新华书店里,翻那些搁在桌面上的书;那些不要钱的宣传册,作家名著介绍也会收回家。
有一本《怎样写美术字》,硬是被迷上了,没钱买,只得学流浪儿在茶馆里拾烟头。那时香烟没过滤嘴,熄灭的烟头还有一大截,烟丝攒起来,可以卖给卷烟厂。就这样,先生用劳动换来了第一本书。还用手抄过哈定编撰的《怎样画人像》,从封面到里面的插图均自己用心描摹誊写,再合成冊,有人借阅过。书,先生从小就喜欢,且依稀知道它的价值。
一本书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中学时读到《金薔薇》,成为最爱,它教会先生人性之美,故思维不曾坚硬。也曾邮购过一本《回忆列维坦》,书到手时,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先生大学时,每得一本更是爱如珍宝,在寝室里大家轮番传阅,看过的人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下一个继续看,也算是求学时的一道人生风景。
先生曾对我说,读读屠格涅夫吧!大学时他通读了他的书,学院没有,便跑到华师的表哥那借,凡翻译过来的都读了。那时还结识了莱蒙托夫、普希金、冈察洛夫等。先生说,十九世纪文学是人类历史上的高峰,十九世纪未二十世纪初仍在发展着,像勃洛克,库普林之流,在他们中间随便找一本都是金砖。他大学五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全靠自己阅读,那是个人的面包。
先生说,在教养上,文学有了用武之地,故文学是不朽的,是克服动物性的学问,但不是说教,是动之以情的結果。
(五)
先生的女儿是名失语者,第一次见她时,她一个劲地冲我笑。
失语的世界是安静的,自己不说话,也听不到外界的吵杂,有的只是些无声的影像。但语言功能的丧失,无疑意味着生命中美好部分的切割,这样的破坏是残酷的。若想和常人样,只能用自身更多的努力,及父母数倍的付出作为代价。
先生说女儿生下时,是有语感的。两岁时,得了一场感冒,一针下去,便失了聪。那是一场灾难,为了给孩子治病,他抱着她走遍大江南北,曾在一个仓库的桌椅板凳堆中抱着女儿坐过一夜;过轮渡时,钱包丢失,无钱过江,也央求过别人。
那时先生已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连巷子里的孩子都知道他的大名。但背后的艰辛,并不为人所知。
先生成名颇早,年轻时画作就参加国展,拿奖;加入中国美协后,有过一些名头。然而五年的行政工作,让他苦不堪言,后来终于甩掉了,轻松起来,回归自己的艺术之境,无疑是喜悦的。对于过去,社会曾给予荣誉的那些作品,先生并不看好,认为接近心底艺术,比较满意的,还是近十几年的创作。无负担的劳动,才是幸福的。
女儿稍大后,先生每晚灯下教她画画;中学时,帮她补习几何英语。女儿从小就乖,文静,和正常孩子没啥两样,父女间从不用手语,只意会。
我曾在一个画廊,看见过先生女儿的作品,出奇的静。
先生的女儿非常优秀,九岁时便获得世界儿童画金奖;十六岁一个人去上海求学,有过很多殊荣。她为自己的女儿,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音子”。她的女儿是可以听到的,这是最幸福的事情,并且今年考取了加拿大一所音乐学院,她要加倍用更多的天籁,弥补母亲的不足。
女儿失语后,婆媳之间出现裂痕。先生的夫人不能原谅婆母,认为是婆婆的失职,导致女儿失聪。先生说那时他们上班,常把孩子托母亲照管,感冒本正常。母亲对此并不作辩解,一再说媳妇的好,夸她会持家。
晚年,母亲自己住,先生在桂花街给母亲租了一间房子。每到向晚十分,母亲就会站在巷口,两边张望,看见先生,便十分高兴。先生每天下班,先落脚母亲那,也会把手边的书带给她,有经典也有一些散淡的书籍。母亲亦看红楼,谈论里面的人物。书籍在母亲最后的岁月里,起了重要的作用,填补诸多寂寞时光。晚年的母亲清瘦,依旧是个大家闺秀,日月磨光后,一片皎洁。
母亲走的时候很平静,八十四岁,比父亲多活了三十多年。先生接到消息后,回至家中只说到江对岸的一个小城开会,三天后方回。就这样一个人在殡仪馆呆了三天,于母亲的遗像前,哭了一夜。先生说他并没给母亲多少温暖,那一次,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也是婚后最长一次陪伴母亲,三天没离开过一步。先生说他只想安静地送母亲走,就像母亲当初安静地接他来。
(六)
晚年的先生须发皆白,静里向深,愈发幽淡。仙气鹤姿后,有了自己的山水之相。
依旧住在一栋老房子里,破旧的楼道,木质窗棂,生了锈的栏杆,到处弥漫着时间的印记。室内局促,并无独立的书房,那些发了黄的书籍依旧和一些杂物混在一起。老鼠子经常出没,先生却蔼然道,也是生命,相安吧!
先生性格野逸,小室虽破,依旧有古镜空照之感。先生也爱面子,并不邀朋友们家中相坐,一怕怠慢,二确实杂乱,自己却随遇而安,一天笑呵呵的。平素节俭,省下来的钱都凑起来支援儿女们在外地买房购车。
我曾见过先生作画,提笔轻点几下,山河立变,那样的仙风道骨,优雅至极。
先生的家没挂一幅自己的作品,简陋的墙壁,只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倒是京城大画家讲究的客厅里,悬着先生早年或现在的创作;朋友和亲人的居室也为他开着画廊。我观摩过,真清爽,有些画作,先生不曾留有底稿,每每看到颇亲切,也会像孩子样合影留念。
(七)
去年,先生的儿女们为他买了处房子,是一楼,带个小院。院内流泉藤蔓倒也齐全。小区闹中取静,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蓝月亮。
小区很美,是个幽秀的去处,细水横波,有小桥通至门前。天晴时,小龟会爬到石上晒太阳。园内草木扶疏,大自然声情并集,落地长窗对着满园绿植,不知名的小花由墙角探出,先生每每拍照,说野花虽小,更让人疼爱。
先生置了小几安于阳台,没事一本书,一碗茶,倒也安适,依旧是陶子笔下的“素心人”。两扇隔断被先生改成了书橱,满满两柜子书,颇文气。那些书被先生从旧屋搬来,一本本擦拭,倒腾了一天。先生说旧时之影,拿之温暖。书柜的一格,有我的书,在里面最新。也有我在网上淘来的书籍,有最早版本,李时译的,红色封面的《金蔷薇》。还有《生活的故事》《阿列霞》等,都是我送给先生的。同一本书,往往买上几个版本。这些书先生原来都有,只是或借或送也就散了。
我出书后,先生让我给他快递一本,嘱咐不要签名。那时他在外地,等先生回来时,书已读旧,里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圈点批注。先生物还原主,对我说:“再给我一本,签上你的名。”这时我方知先生的用意。
先生也曾送过我很多书,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张中行的《负暄絮语》 ,《列维坦》,宗白华的《美学散步》等。每一本上面都留有先生的阅读体验。先生说最好的友谊是文学艺术的友谊,最好的缘是书缘。
(八)
站在墓前,有缓缓的金色洒下,我摆上花篮,一抹布一抹布地擦着墓碑。“坟”,土里的文明,大地遗留下的乳房。
先生长跪不起,涕泪长流。他说他婚后,便不能像单身样,把大部分工资给家里,每月只能十块钱。父母并没怪他,只是日子愈发艰窘,不久后父亲就走了。现在每每想起,心头愧疚,好在都过去了,弟弟妹妹们都大了,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后代,后代又有了后代。他们都爱他,常去蓝月亮给那些盆景换土浇水,收拾卫生。
先生上了香,烧了纸钱和元宝,也烧了那封清明时写给父亲的信。先生说:爸!对不起您,您的骨灰至今没找到。家里最困难时,您一人顶着,我虽到了能帮您的年龄,您却执意要我读书。每每暑假回来,您在码头上接;我离开时,那夜色的码头,直到看不见船的灯影,您才离开……
生命是哀伤的,有风轻轻吹过,吹着纸花,也吹着先生的白发。生活吹走了太多的东西,唯独没吹走这份思念和曾经的忧伤。
纸灰全部燃尽后,我和先生靠着一排树荫下山。先生说墓园真好,真清净;那一刻,我也觉得逝去的人真幸福,外面的尘沙一点都进不来。
那个来时碰见的扛着锄头的妇人,在一棵大树下摆了个摊,摊子上摆着她推销的竹笋、野芹菜类;旁边有位耳聋的大爷在买土鸡蛋、香椿、腌菜等。
我选了几样蔬菜,也给先生选了同样的东西。先生说,他喜欢吃豌豆尖子,绿绿的,抓一把,用鸡蛋汆汤,像春天。我说香椿炒鸡蛋也好,香,正是吃的时候。
墓园清凉,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碎影,好看的鸟儿落在不远处,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风是翠的,像春天的眼睛,明亮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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