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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镜像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植物镜像敬一兵说起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的老巷子,人们就无法绕开派生出几丝古意的青瓦、小桥、旧墙、垂柳、老屋、镂空的暗红窗棂……就会想到竹席、马桶、鸡公车、蒲扇、躺椅、盖碗茶、麻婆豆腐或者灯影牛肉这些跟宁静、淡然的生活状态相关的东西。自然而然,也……
        植物镜像

            敬一兵

  说起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的老巷子,人们就无法绕开派生出几丝古意的青瓦、小桥、旧墙、垂柳、老屋、镂空的暗红窗棂……就会想到竹席、马桶、鸡公车、蒲扇、躺椅、盖碗茶、麻婆豆腐或者灯影牛肉这些跟宁静、淡然的生活状态相关的东西。自然而然,也就会竖起手指把从这种生活状态里走出来的近期名人,像被孙中山誉为“儒宗”的向楚,曾经风靡一时的电影人黄侯和,在中国最早写白话诗的叶伯和,书法家谢无量,胡琴泰斗陈彦衡,还有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审、瑞典83岁的著名汉学家马悦然早在上世纪40年代结婚的第一任妻子陈宁祖津津乐道地列举出来。这些元素成了老巷子的地理符号,也成了生活在老巷子里那些人的一种精神向度。和上面的老巷子比较,南熏巷便成了一个悄悄跟在它们屁股后面行走的无名小卒——有历史但没有历史传说,有淡然的生活状态但没有小桥流水,有宁静的氛围但没有青石板和在青石板上面行走的鸡公车与脚夫商贩,有少得可怜的住户在听收音机打麻将喝盖碗茶但没有从他们中间走出来一个名人,哪怕是小有名气的人也好。

  南熏巷里只有普通的树木在生长。构树最多,桉树其次,梧桐只有一棵。

  它们成了南熏巷留在历史中的镜像。

  构树和桉树不是名贵的古树,它们肯定没有经历过蛮族征战、雄性大旗猎猎飘扬的时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制造的闭塞,甚至让它们没有听到在陕西人口稠密、富甲一方的关中地区整整持续了七年之久的满清同治元年驻陕清军到南方镇压太平天国和云南回民起义,以及汉民团练借机血洗八百里秦川的那场战争的一丁点动静。构树和桉树,不可能担当起南熏巷精神向度的重任,更何况一直就是十分僻静和狭窄的南熏巷,也盛放不下精神向度这类意向宏阔的词汇。普通的树木,只能够在岁月的长河里,从粗砺、坚硬的河床中,打捞出一些阴柔、温婉、细腻的草芥人物的生活碎片,仔细地记录,然后放在树叶、枝条和它们的年轮里珍藏。尽管构树和桉树的地位以及扮演的角色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南熏巷来说,如此的记录和珍藏却是亲切和伟大的,以至于南熏巷把自己最宽敞的地方,不是留给了居民、砖墙和房屋,而是留给了构树和桉树。

  我继续向巷子的深处走去,发现巷子在又一个拐弯处突然变开阔了,宽度足足可以容纳三辆送水的马车并行。据说在没有自来水的那段历史里,巷子里的居民生活用水,都得依靠送水的马车来提供。此刻,送水的马车已经消失了,巷子里只留下了我寻觅的眼光,还有五六棵构树和桉树。这些树木像几个老熟人站在巷子里窃窃私语,说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言。它们站在巷子的过道上相互交流有多长时间,没有人说得清楚。它们和我邂逅得如此泰然和镇定,丝毫没有察觉出在我之后,即将取代它们也取代南熏巷的新楼盘的没顶之灾,就要降临的危险出现。

  它们的脚板(树根)虽然已经陷进了三合土中,但脚板以上的部位却披满了一个冬日下午难得一见的阳光。要是我模仿它们的样子长久地站在巷子里,脚下是大地,脚背以上是阳光,我相信我自己也会生出根,长出叶子,开出花朵。从树木自由自在的站立姿势可以看出,它们才是这条巷子里的主人,是它们创造了南熏巷的世界,而南熏巷只是它们走出深山的另外一个栖息场所。红砖墙、老房子、行人和一条巷子的走向,都得绕开它们,唯恐因为自己不适时宜的介入,中断了树木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语。进入南熏巷之前,我在花牌坊街,广场,楼宇四周看见的树木,都是被人从别处迁移过来规规矩矩种在指定的地方,要么成行成排,要么像过冬的羊群被圈养在固定的围栏里面。现在的城市扩建,树木只是点缀物,为人的生存服务,为人的活动让道,一点也不像巷子里的构树和桉树那样想怎么站就怎么站,想站在哪里就站在哪里。构树和桉树创造了南熏巷这个世界,就是用自己的生存权利和生存态度划定了一条自然的风景线。这条风景线可以抗击风雨的侵蚀和破坏,但无法抗击人的活动。和构树与桉树一起置身在即将被城市再建颠覆埋葬的边缘,这条美得孤傲、冷峻、超拔、兀自存在、沉默不语的风景线,突然在我的眼前,显现出了一种叫人怦然心动又心痛的尊严。

  我只是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光临构树和桉树的世界,而风天天都要光临这些树木。

  风揉构树和桉树的时候,它们的叶子就会很快作出响应,一边摇摆一边哗啦啦地响动,仿佛这些树叶生下来就是为了迎接风的到来。树叶摇晃的声音,柔软而又特别有韵致,像一首流淌在巷子里的诗歌。是说到了傍晚总有男女跑到树子下面来谈恋爱,这倒不是因为这个地方背静,而是因为风揉树叶的声音很有情调,能勾兑出浪漫和想象的味道。揉声音总是会揉出一些事情来,注意到了这些事情,就是触摸到了生活的肌肤和经络,也触摸到了声音的轮廓。从构树到桉树,再从桉树到构树,风揉出来的声音像一片飘荡的绸缎,递到耳朵里的全是光滑,圆润,柔和,细腻,逶迤和温度的质感。我的听觉一走上这条一头连着风,另外一头连着我的童谣的声音绸缎上,就有了从成年到童年,城市到乡村,乡村再到僻静旷野的景象变化。

  我的童年不在南熏巷里,而是在和南熏巷具有相同味道的罗锅巷里。我在孩提时代第一次认真读书的红庙子小学,今天已经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但我对它的记忆,还是像构树的树根那样,深深扎进了我的脑海里,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这所小学在我当时生活的城市里应该算是很“撮”(差的意思)的一所学校,老师上课很敷衍,还动不动就临时停课。学生为此专门编了一段顺口溜来应证:红庙子小学撮又撮,半夜三更才上学,老师饿得啃桌桌,学生饿得啃脚脚。天天走在构树底下,我们都把这段顺口溜当成童谣来唱,连巷子里清晨用竹刷刷尿桶的,在门口生蜂窝煤火煮稀饭的,经悠日杂、烟酒和给自行车加气补胎的,中午在凉席或者竹凳上打盹的,下午一边喝盖碗茶一边围在一起争上游拱猪的,晚上熏蚊烟、摇蒲扇、下象棋、听收音机、打金钱板哼上一段川戏段子的人,耳朵里都听出了老茧,都会跟着我们哼上几句算着是和我们打招呼了。一条巷子就在我们的童谣里,渐渐变成了柔软的一个地方。柔软地方长大的人,生活习惯和行为是柔软的,身上的文化气息和脑袋里的灵感也是柔软的。如果这些柔软都看不见,至少他们身子已经居住在了他乡,但还是想回老巷子来走走看看的想法是柔软的。

  我想在罗锅巷里生活的人应该和在南熏巷里的人是一样幸福的人。他们的幸福来自柔软条件下才能滋生出来的阴柔和新鲜。这些元素是孕育灵性的坛子。难怪巷子里的女人口齿伶俐心思活络,巷子外面的男人稍不留意,就会马前失蹄,坠入温柔乡中,把自己胸中那片大好河山的宏图,遗落在女人的手指缝里。倘若她们再动动心思,或者显显本事,“一踩九头翘”,“肠子弯弯打绞绞”,“十个男人捆在一堆也想不明白”的情形,立刻就会萦绕而至。说白了,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的文化,无论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都是属于老巷子的文化,都是舌头上的文化,它们的根源,都与风吹拂在构树桉树上的声音有关。

  构树和桉树的叶子,值得我的眼睛流连,值得我的情感驻足。到了冬天,它们的树叶不会集体逃离树枝,给一条巷子和我的视觉留下凄凉颓废和荒芜,而是要等到新的叶子在枝条上站稳了脚跟,老叶子才会依依不舍地逐个离开,像从天而降的纸飞机,盘旋好一阵子才落到地上。这个时刻,我成了在南熏巷迎接它们降落的人。地上已经稀稀拉拉降落了几片构树和桉树的叶子,在它们被环卫工人扫走之前,如果我再不好好看上它们几眼,我的内疚和忏悔就得不到释放,我的心也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疼痛。确实,我在孩提时代,就对构树或者桉树的叶子做过很多卑鄙的事情。喂养蚕子找不到桑叶的时候,我曾经代替蚕子把构树和桉树的树叶当成桑叶来思念和幻想,构树和桉树的叶子明明知道自己在一个孩子的心里,地位是低下的,最多也就只能变成桑叶的替身和影子的时候,没有把这个孩子当成是它们的眼睛必须回避的对象。甚至,这些树叶落到地上后,不仅不能实现叶落归根和入土为安的愿望,还要被一个孩子用一根又硬又长的铁丝在它们的身体上戳出一个窟窿,然后串在铁丝上带回家当燃料喂进灶堂中烧掉之前,它们也没有对这个孩子反目成仇。很多时候,认识到一件事物的美好性,都要走上很长一段路,等待很长一段时间。真正明白这个道理时,我已经从童年走到了中年,南熏巷里生长的构树和桉树,也走到了和老房子一起等待拆迁的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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