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花开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羊随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个秘密,不愿意示人。就像羊小黑,羊小妮和我,每个生在羊村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一样。我们出生在羊村,就有了羊村特有的味道。走在集市上,迎面走来的人会说:嗨,羊村的小子,羊大脚今年养了多少只羊?仿佛,羊村人的脸上,写着羊村的符……
羊随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个秘密,不愿意示人。就像羊小黑,羊小妮和我,每个生在羊村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一样。我们出生在羊村,就有了羊村特有的味道。走在集市上,迎面走来的人会说:嗨,羊村的小子,羊大脚今年养了多少只羊?仿佛,羊村人的脸上,写着羊村的符号,无论如何行走打扮,也能被人一眼看穿。
羊随踩着碎步,把一只钻进庄稼地的羊赶出来,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蛋白里透红,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只雏菊花。我说,羊随,你站住。羊随就傻傻地站在草坡上。夕阳淡淡地照着,柳树的枝条被风轻柔地抚弄。羊随的身影,置身在一片橘黄色的天空,芦苇坡透出一种熏醉的迷情。我恍惚了很久,却始终未将那句话说出。羊随,你太像羊小妮了,太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羊大脚是羊随的爹,羊随家的羊在羊村算是数得上的大户。除了羊七爷,就数羊随家的羊养的最多,且一只比一只温顺,干净。羊随喜欢那些羊。爹喝醉了酒,打累了羊随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羊随抹干脸上的泪痕,默默清理摔了一地的碗和碟子。搀起嘤嘤啜泣的娘,然后,拾起羊鞭,去小河滩上放羊。
与家相比,家是冷酷的,坚硬的,和隔膜的;而到了小河滩上,羊随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头发长长的羊随,娘动员了很长时间,羊随也没舍得剪去。头发太长,不剪也好,柔柔的发丝披在肩上,看上去并不比羊村的女孩子逊色。七八月的小河滩,一片野地上每年都长出很多凤仙花。羊小妮负责摘来几片梅豆叶,羊随掐来很多凤仙花,捣碎了,包在指甲上,天还没亮,激动地从床上爬起来,趁着朦胧的月光,看指甲变成胭脂红。羊随想,我并没有和别人不一样,世上有那么多美丽的花儿,我为什么不能体味那醉人的香?
羊随在自己的秘密里长大,我们也浇灌着属于自己的少年心事。有时候,羊随会半夜起来,点燃一支红烛。床头下的小柜子,是心之外唯一的秘密所在。如瀑的青丝,轻轻盘起,小时候偷娘的百合发簪,别上发髻。裤子,衣衫,羊随用剪羊毛的钱,到离家最远的一个集市上,请一个年迈的裁缝给做的。那天,老裁缝打量了羊随很久,说:姑娘,你穿?羊随嗫嚅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但是,请您做大一点。轻声细语,老裁缝并无一丝怀疑。他想,大概是这个扭捏的乡下女孩,在给自己做嫁衣,呵呵笑了。说保证让你百分之百满意。逃出裁缝铺的羊随,在喧闹的集市上走着,没有人在意这个羊村的孩子,独一无二的孩子。簪花对镜,羊随甚至不敢在那一刻睁开眼睛。天蓝的涤卡长裤,鲜红的对襟上衣,红红的唇,轻扬的柳叶眉梢,粉扑扑的脸蛋。水蜜桃一样的十七岁啊,羊随仿佛穿破了十七年的秘密隧道,来到一片清新静谧的山林。
但是,无论夜如何漫长,黎明还是很快来到。琐碎的鸡鸣,伴着爹挂着痰还在骂骂咧咧的浑浊,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渐渐清晰。
一只羊,长的与别的羊一般无二。这是一只卷毛的青色羔羊,两个月过后,渐渐退去稚气,青青的羊毛不再卷曲,我们叫它小青。小青还是一个孩子,无忧无虑,清澈的眼神,撒着欢儿从草坡上下来,又撒着欢儿上去,乐此不疲。我对羊随说,能永远像小青一样多好,不长大,也不想心事。羊随习惯性地把发丝掖在耳朵后面,翘起兰花指,摘下一朵小小的雏菊花。
(我不是在故意重复这些意象,在羊村的小河滩上,其实每一件事物都存活在细节。包括羊随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也许在别人看来俗不可耐,难以接受。但我不会,我只觉得羊随是羊村一株不知名的小草,生死枯荣,完全掌握在窗户纸般、一捅即破的命运理数。)
春天,是羊发情的季节。按说,已有五个月大小的小青,也该在云一般飘荡的羊群,找到自己亲爱的伴侣。野草爬满小河滩。杨柳充盈着满身青绿。蛙鸣,在糯糯地呼唤,万物运行在阴阳调和的运程。羊七爷远远地指着小青——那是一只二椅子。羊小四,回家告诉你爹早早卖了。我不懂,不懂一只羊就应该是一只正正常常的羊,而不是捋着胡子的羊七爷随手一指,便把小青说成了二椅子。爹虎着脸,嘴里好像在诅咒什么,隐约还能听见提到羊随的名字。最后一句,无比清晰。以后,绝对不能跟羊随在一起。
为什么?我只是在心里面喊,却哑着嗓子没喊出半个字。凡是羊随走过的地方,都能刮起一阵小小的旋风,我听见最多的就是不男不女四个字。
秘密自己并不存在,往往在我们生长的时候,秘密的种子开始流转。秘密只是秘密。隐藏在心底,发生在暗夜,包裹一层坚硬光滑的外衣,才能称其为秘密。就像一枚千年莲子。漫长的暗无日月就是它的秘密,一旦酴醾在七月的阳光下,只能花朵般迅速凋零。
羊随在暗红的烛光下,抚摸镜子里的剪影。仿佛不相信十几年就是自己短暂的一生。身体里,另外一个羊随在喊,细细的嗓音,站在云端,喊另一个人的名字。他(她)是谁?羊随并不知道。但每一个单薄的夜色都会踏月而来,于摇曳的红烛下,温柔地看沉睡在秘密之中的羊随。
小青被人牵走的那天,羊随的心里猛地一颤。仿佛明媚的春光下,一柄锋利的剑悬在头顶。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改写一个人的命运。
秘密,一个暧昧的中性词,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让你很难想象,那原是一片轻盈的天使之花。从山巅呼啸而来,从天堂裹挟着罪恶的尘沙,一路向地狱狂奔。多年以后,我在自己的手腕上刺青,一个若有若无的诚字,时时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成为打翻秘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个杀手。
羊随走的很平静,小河滩上弥漫着一股迷幻而刺鼻的农药味道。天上静静飘着流云,河滩上的野花野草,傻傻地开得热烈。几只绿色闪电般飞出芦苇丛的翠鸟,悲戚地叫了几声,消逝在远方的天空。
凭吊的羊群,寂然无声。泪水流尽的羊随的母亲,在细心整理,羊随干净的衣衫。天蓝的涤卡长裤,鲜红的上衣,微微弯曲而纤细的手,分明,几粒摄人心魄的豆蔻,仿佛在为一个远行的羊村孩子,点燃引路的烛火。
我不能一下逃出悲伤的语境,眼前浮现出羊村很多熟悉的面孔。我无法定义,哪一张面孔下的藏着罪恶;也无力打问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只想说,走好,我生在羊村死在羊村花一样的兄弟。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7-7 13: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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