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海怪

清晨，持续多日的梅雨停了，但是太阳仍旧没出来。到处都是发霉的味道，瓦片的霉味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草木的霉味则是弥漫了整个地面。行走间，村民的霉味冷不丁地拂面而来……似乎这是一个休眠的村子在慢慢苏醒，此刻正揭开一层发霉的外皮，露出一个崭新潮湿的身体——还有那些湿漉漉的青涩植物从无边无际中露出尖尖的嫩角。

无聊的堂兄唤我去海边猎奇。他喜欢在海边走，像个海边流浪的神灵，与贝壳和海鸥对视，听云与涛的唱和，把自己沉浸在凝固的时空混凝潮水之间，赤脚在浪花上滑行，面容枯槁，衣衫褴褛，无所事事。他其实更像是一名无人知晓的乞丐，带着饥肠辘辘的欲望。大自然的馈赠从来都是慷慨的，我们刚穿出矮矮的防护林，眼尖的堂哥就看见海滩上有一个孤独移动的影子。

我们从来没有停止在海洋发现奇怪的生物，今天看到的这海怪竟然是一对。丈夫驮着妻子缓缓地在咸水和细沙之间挪动。堂兄说那驮人的必定是男的，因为他更大更健硕。不可辩驳的是那驮人者确实强悍极了，他仿佛要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意志坚定，如同山姆背起佛罗多走向末日火山去销毁至尊魔戒。他每走一步，他身上的壳便如魔戒般越来越重。桎梏如同史诗般沉重而神圣，他抑扬顿挫的步伐又如同朝圣的僧侣，跪拜的足迹转瞬即逝。神圣是静谧的，他们无声无息的身体，却被堂哥长满绒毛的手一把提起，如同武力入侵文明一样的野蛮。

我们一会儿就到了饭店，店里的叔惦着一个大肚子，像一个屠夫般大喊大叫:“死孩子！捡到海怪了。这是好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料理的。叔今天让你们大开眼界。吃它们的血使人的皮肤更好，吃它们的蛋能够壮阳，吃它们的肉让肌肉长得更大。”这时我们才认真观察起了这神奇的怪物。他们浑身都是硬壳，前半部分像一个头盔，后半部分则像六边形的盾牌，有一根又长又硬的尾巴，如利剑出鞘。眼睛有两对，极小，藏在壳间很难找到，倒像一个狭小幽深的洞穴，凑近了看，又发现里面如蜂巢般有无数的小洞穴在闪烁。真是一个怪物！他的腹部挥舞着螃蟹一样的爪和鳌，前面的一对小而精致，是他们的刀与叉，最后一对类似挖井的涡轮刀片，像花瓣一样散开，据说是专门用来挖坑产卵的。构造奇特又极其合理，大自然从来不会留下没用的杰作，比如人类的尾巴。

“你们抓一对是对的，如果只抓到一只，落下的那一只也不会独活的。大的是母的，这家伙至少有十岁以上才会上岸产卵。。”叔像一个娴熟的刽子手，话语间就把两只海怪五花大绑了。他们的血是绿色的，像鲜榨果汁一样，浓稠，有白色的泡沫。绿色的血液没有红色一般让人触目惊心，却像一股诡谲的迷雾般笼罩凶手的眼帘。我们还在诧异他们惊世的爱情，还发现了母体里成千上万的卵，一颗一颗，像百香果的种子。不经意间我们扼杀了这一切的生命，他们本是要上岸繁衍的，如今却要成为一道菜，葬身于人的肚腹。他们垂死的眼神没有表达任何内容，仍是漆黑的空洞。这活了十几年的怪物，很快就被蒸熟，冒着香气，身体被筷子四分五裂，肉被手和牙齿撕扯。他们的肉质并没有特别鲜美，倒是有一股怪味，而卵反而像是硬硬的黄豆，我不知叔的大补理论是从何而来的，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是野生而且长相奇特？于是我在不断的咀嚼之间感到一种奇怪的思绪，让我觉得有点反胃。而他们仍在大快朵颐。一会儿就只剩下一副躯壳了。据说他们的壳会拿去做成水舀子，极为耐用。抑或被绘上老虎的面孔，挂在屋檐下做辟邪圣物。他们的尾巴，成为孩子们的剑，在和平年代里向敌人挥舞着。不像鳐，危急中必亮剑。这怪物空有盔甲和剑，却温顺得如同无头的乌龟。眼睛极小，无法做怒状，仿佛只是在说:我很厚。他们的名字就叫做:鲎——一种三亿年来都没有进化的生物。时光长河未能雕刻改变他们的容貌，人类却能轻而易举地使他们几近灭绝。

更加诡异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和堂哥竟长了满脸的雀斑，那些雀斑大如硬币，由浅入深，仿佛有人在黑夜中给我们画上了一样。有人说我们可能是过敏了，因为鲎的血挑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吃。我分明觉得这是一种诅咒，我们的无知与肆无忌惮最终得到了某种惩罚。里面有一种神秘的因果真实存在，我愈发觉得担忧，以至于梦魇连连。绿色无垠的梅雨永不停歇，在海滩上，无数的母鲎驮着公鲎，轻轻哀嚎着，如同迁徙的精灵，缓缓地走向远方，而他们的尾，都已断绝。现实中的梅雨早已停止，而梦中的梅雨，一直在我的童年，下了整整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