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柿子•山谷里的风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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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秋天,田野里的稻谷已经开始渐次转黄,田埂上的桑树叶绿得还像夏季一样苍翠,我端着一个不大的筲箕,里面有一些黄瓜、豇豆,很不情愿地走在这被金黄色与绿色掩映的田间小路上,我想骂人,又不是星期天,这个时候的我应该是在教室里坐着,上午的第二节课是数学,那个喜欢上课就开始吹历史的刘老师应该站在讲台上,一只脚搭在讲桌下的凳子上,口沫乱飞地讲着和数学毫不相关的历史故事。凭什么要我不上学帮家里做家务,那个和我同班同学的二哥呢,他为什么就该去上学,况且成绩还没有我好?
提前一天的晚上,我妈就对我说了,她说,明天要请几个人帮忙,把山里的几亩玉米掰了,你在家里帮我洗菜煮饭,耽搁一天。
我没有答应,反正这个事是不需要和我商量或者征求我的意见的,最多就是告知我,明天不能上学了,家里需要我帮忙。一向如此!
我能帮什么忙呢,无非是端着一筲箕的菜去小河沟边洗干净,无非是把灶塘里的火生得更旺一些,无非是在上午11点左右下午4点左右提上一壶烧好的水送到玉米地里。我心里很恼火,每一次家里有事了就是我只能是我不去学校,那个上课就画刀枪长矛的二哥从来没有留下帮过忙。
越想越生气,我故意慢腾腾地走着,脚下对着那只毫不知趣凑上前来的小狗就是一脚,听到小狗“嗷”的一声跑开,我在心里狠狠地说,总有一天我长大了,早点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让我妈去找我二哥帮忙吧。
我一只手固定着腰上端着的筲箕,一只手上拿着一根细树枝,边走边想,越想越冒火,实在忍不住了,手中的树枝一扬手就向路边弯下腰的稻谷挥去,正在专心吃稻子的麻雀扑腾腾地飞起来,停在上方的电线上,就像站立不稳点着头哈着腰翘着尾巴,电线倒只是轻轻一晃就停下来了。
我望着电线上的麻雀,心里想,你们倒是安逸啊,随时都可以飞起来,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其实我也不会一直这样情绪低落,午饭时,村里那几个请来的邻居围着桌子吃饭,我一次次地往返于厨房和饭桌之间,把我妈冒着烟火咳嗽着炒出来的菜端出来放在桌子上。邻居们一半对着我一半对着厨房里我妈高声说,又没去上学啊,成绩那么好就不该呆在家里,你二哥那么匪就该留在家里帮忙。
我听了,暗自高兴,跑得更勤快了。
我妈出来,用围腰擦着手笑着说,她二哥匪,不敢留在家里,还是去学校让老师管着点好。
听着我妈冠冕堂皇的话,我很不以为然,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吗,我早听到她和我爸说了,女娃娃家耽搁几天没来头,也没指望她念好多书。心里这样想着,我看了我妈一眼,很不屑,大人也说谎。
饭桌上的话题转移得很快,那个矮胖的黄嬢说,你们家乱石窖那边的那颗柿子树今年结了好多柿子啊,今年的柿饼梁上要挂满了。言语间,都是羡慕,刚才夸我成绩好都没有那么羡慕的语气。
“乱石窖”是一个地名,到处都是一堆堆乱七八糟到处堆放的石头,乱石之中间隔着也有一些田地,虽说因为石头地里不好耕种,但分到户的谁也舍不得撂了荒,随便撒一点种子下去怎么也有一点收成。我家在“乱石窖”也有五分田,田倒是不稀罕也长不出很多的粮食,关键是田盖上那棵在乱石中长出来的柿子树,非常幸运地随同田分到了我家。
那棵柿子树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就是一棵大树,树冠向四周撑开如一把巨伞,树枝嶙峋斑驳得像一位百岁老人脸上的皱纹,靠近树根的那个树洞足以藏下一个人。应该是一颗老树吧,说不定已经百岁了,我跟随我妈去“乱石窖”随便做点什么的时候,摸着柿子树粗粝的树皮,仰起头看伸向天空的树枝,心里毫无根据地计算着树龄。
我妈可不管这些,她在意的是柿子树上的柿子结得多不多,大不大,这是我们家看得见的一笔收入。如果正常,这棵树上的柿子会被我妈想尽所有的办法一个不剩地摘下来,在繁重的农活和繁琐的家务中抽一些间隙的时间,用刮皮刀把柿子皮刮掉,再用麻绳一只只地串起来挂在屋前的梁上,只等霜降,一场又一场的霜将去掉皮的柿子渐渐染成白色,一个月后小心翼翼地取下,再藏在稻草中捂个十天半个月,原本圆润的柿子藏匿起了水分,外形浓缩成了干瘪的柿饼。
我妈对这笔看得见的收入非常在意,镇上读书住校的大哥该增添一些必备的衣物了,日子再艰难每年春节也得给家里老小置一身新衣,还有我们三兄妹过冬的棉鞋,都指望着这棵柿子树。
当然,整天在我们家飞来飞去的麻雀也很在意,他们也喜欢柿饼那甜腻的味道,只等我妈把那一串串的柿饼挂上去就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开始啄起来,还间或叽叽喳喳地叫一声以示对我妈的赞赏。我妈哪里见得这些鸟雀抢她到手的钱,一根长竹竿就挥了过去,仅仅用那竹竿挥过去的风声就足以吓跑那些嘴馋的小鸟,我妈的手艺很好,麻雀跑了,可是梁上的柿饼却毫发未伤,依然光鲜着。
我的事情又来了,我妈说,这几天你好好守着这些麻雀,看见他们飞来了就赶走!随之把那根长竹竿递给我。我对我妈早有意见了,反正那些鸟儿也没飞远,都藏在那几颗梧桐树上,只等我妈一走就成群地反扑过来,我手里的竹竿懒洋洋地挥舞了几下,几只胆大的麻雀稍稍抬头斜着看了我一眼,应该没有感受到我妈挥舞竹竿时的那一阵风,便不再飞走又低下头开始啄柿饼了。我妈对我还是不放心,时刻盯着我,一看我漫不经心的样子,嘴里发出一声大大的“呦呵”,一边在麻雀扑腾腾飞走的声音中开始骂我,没长心的小东西,看你过冬穿什么,连个鸟都看不住,那么多饭吃到哪里去了。
骂就骂吧,麻雀飞走了还会回来,只要柿饼还在梁上挂着,赶是赶不完的,总有那么三两只聪明的会吃个够。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我妈对着干,哪怕明明是一件正确的事只要她一说,我在心里就开始不屑了。很多年后,当我也成为了一位母亲,面对一个同样不屑于自己的女儿时,常常不禁在心里开始回忆几十年前的那一段段光阴,对着那个还是满头青丝的年轻妇女温柔地微笑,轻声换了一声,妈。
可是,那一年我还是小孩子,我没有那么温柔地对待过我妈。我对她不满,为我留在家里做家务,为她和我父亲悄声私语时的那一句“不过是个女娃耽搁不了什么”,我想,我心里是有委屈的,我用了自己的方式去向我妈表达内心的种种不满,包括黄昏时一个人走上屋后的山坡望着对面重重叠叠的大山发呆。
暮色沉沉中,我坐在山坡上,身边那一丛丛的灌木叶在山谷里吹来的风声中发出“刷刷”的声音,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人赶着黄牛回家,黄牛脖颈上的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山脚下,我妈喊我小名的声音断断续续,还有一两句骂声,死女子又跑到哪里耍去了,天都黑了还不回来。
我不想答应也不想回家,我看得见山脚下那一间间的屋子,还有屋子里已经亮起来的灯光,鸟儿们当然回归树林了,他们都有自己隐秘的小家,我曾经在灌木丛中看见过那一个个小小的草窝,我双手捧起过,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后来又轻轻地原处放下。
中秋一过,不久就是霜降,梁上的柿饼毫不意外地一天天染上了霜,就像染色,一层又一层,终于到了全白。我妈搭了梯子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挂挂的柿饼,屋檐下早已经准备好了两大框干干净净干燥的稻草,这些柿饼放进了草堆,上面再压上了一块木板。我妈一边吩咐我爸把竹框挪进后院,一边站起身来拍拍手,就像完成一件大事一样松了一口大气,说,再过半个月我们卖柿饼去。
我没有搭理我妈,我抬眼看了看空荡荡的屋梁,又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不知道那些小鸟们会不会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切暗地伤心,他们再也啄不到我家的柿饼了,那么好吃的柿饼。
我妈对柿饼看管得很严,严厉地一再口头警告绝对不允许谁去动一动,至于如果偷吃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她也语焉不详不甚明了。我是肯定要偷吃的,其过程算得上大摇大摆,不管是我爸还是我妈谁会成天没事呆在家里啊。只需屋子里就剩下那只在温暖的灶角卷缩着打盹的老猫,我掀开了压在柿饼上的木板,使劲一扯一个软软的柿饼就拽在了手心,当然,我也一定会记得连柿饼的蒂一并扯下,心里想着,柿饼蒂都没有了怎么去证明柿饼曾经的存在呢?偷来的柿饼还没完全去掉涩味,我不喜欢,可是麻雀喜欢,一点点地撕碎仍在屋前的院子里,那些小鸟们呼啦一下从天上冲下来急切地啄起来,依然一边点头一边翘尾,我内心的喜悦也一点点地回来了。
半个月后我妈揭开木板,她拿起一挂柿饼看了看,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偷吃了。我说没有。她继续说,没吃那怎么中间稀稀拉拉的没几个柿饼了呢。我说不是我。我妈叹了口气说,吃就吃吧还想抵赖,明天跟我一起去卖柿饼。
多可恶啊,我心里对我妈反感得很,她难道不知道我最讨厌和她一起去场镇的市场上卖柿饼吗,学校就在市场的一边,我的那些没课的老师也会逛市场,我的那些没用心读书的同学也有逃学跑到市场是看热闹。而我呢,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让我怎么去面对他们。
我妈说了,只要柿饼卖完了,家里也没啥别的事了,你就好好读书。我心里又盼望着那两竹筐的柿饼早点卖完。
镇上每逢二、五、八就是赶集日,我爸一早帮着我妈把柿饼背到市场上就回去上课了。我妈叮嘱了我几句,先上两节课,等市场上人多了就过来帮我卖柿饼。我只能乖乖地两节课后走出校门,我的老师很通情达理,他们或许看见我爸背着柿饼上街了,温和地对我说,去吧,帮你妈买柿饼去,你妈真能干,一个女人家家,还是半边户,供你们兄妹三个读书,不容易啊。我心里还是很不以为然的,那样严厉的女人也值得同情?
是的,我那时从来没有在心里仔细想过一些“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经常留在家里帮我妈做家务,为什么我妈那么辛苦地挣钱,为什么我妈对我这样严厉。我心里是不喜欢她的,总以为我这么的不自由都是因为她,总盼望着某一天我一旦逃离了便再也不会回去。
果不其然,当我在市场上帮着我妈卖柿饼算钱收钱时,我的老师走过来了,他笑呵呵地和我妈打着招呼,一下子拿起一大捧柿饼,说要买了送亲戚。我妈当然是不愿意,说自己家的值不了几个钱不用给钱。老师说,那怎么可以,买别人的是买买你家的也是买,况且你家的还很干净软硬合适味道好吃。我妈坚持不称,老师看着我对我妈说,快早点买完好让孩子读书去,不要耽搁得太久了。我妈也看了我一眼,才给老师手里的柿饼称称。奇怪的是,我觉得我妈看我的那一眼非常非常的温柔,等我的老师走了,她对我说,也没剩多少了,赶紧去学校吧。说完,还给了我几毛零钱。我忽然鼻子有点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滚动着,我假装咳嗽了几声,硬是没有让泪水滚下来。
我去学校了,我妈还在市场上卖剩下的柿饼,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我妈双腿靠着竹筐,一只手捂着嘴正在打哈欠,一条长辫子松松地垂在脑后。我想要跑回去抱抱我妈,可是我终究没有跑过去,还是一步步地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再后来,当我二哥辍学时,我妈哭了,边哭边述说,她说,为了让你好好读书,你妹妹都没有伸伸展展地读过几天书,你现在这么不争气以后哪里娶媳妇成家去谁家的女子会要你,可惜了你妹妹为了你耽误的那些时间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还有很多的哭诉,我从我妈呜呜咽咽的话里似乎明白了一些以前我不明白的东西。我对我妈的原谅就那样顺利地向我的内心走来,我第一次坚定地认识到,那个在哭声中显得软弱的女人会一辈子用她的方式爱着她的每一个子女,这个女人,我也会爱她一辈子。
山谷里的风,还是在每一个季节都会在山里或温柔或粗暴地吹着,每一年的深秋,我家屋檐的梁上依然会挂起一串串红红的柿饼,那些可爱的小鸟雀还是会不失时机地光顾梁上的柿饼。我在每一年的节气轮回四季更替中一天天地长大,当我如愿地走出大山时,并没有如愿地一去不回头,随着岁月的流逝时时回头,用最亲近的距离和我爱着的人与物一再地拥抱,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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