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病史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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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病史
一
大叔,我父亲的一个堂兄弟,给我人生第一次灌输了死亡的观念,意识上死亡就是从他才开始的。
身边的、最亲密的才是最有影响力的。我和大叔两家关系非常亲密——他家给我家耩地,耙地,我家给他家帮耧、翻红薯秧;他家买牲口钱不够,我家就给他家添上。从我小学到高中毕业,两家的麦场就在一起。至于日常你来我往,鸡毛蒜皮子就是一本无法记述的流水账了。大人腻在一起,孩子们也腻在一起,大叔家是我的第二个家,我二十岁之前的记忆,大都与他家有关。
大叔去世了好多年,我还能看到他挑水的样子,甩着双手,走路蹬蹬响,扁担黏在肩膀上,忽闪忽闪的,除了他,再没第二人。除非特殊情况,他总是全村最早的一个去担水,人们很少和他碰面。农闲时间牲口吃的都是井水,他养的牲口是多么多么奢侈、幸福。他家在村西头,井在村东头,距离最远。农活他样样做得都很好,耩地是耧板儿,没有风他也能扬场。牛喜欢吃青草,大叔总是最先让牛吃上了青草,最后一个不割草的,整个夏季大叔都没有让牛吃过干草。大叔的草箩头非常瓷实,按不下去,草很难掏出来;没有插胳膊的位置,只有扛着,半路还不敢休息,一休息就扛不起来了,一口气扛到家,这真的也是功夫。
我从大人异样的神情里,看到了大叔病的严重性,他们当着大叔的面从不说什么,暗地里却嘀嘀咕咕,有时候正在说,当大叔走近他们,他们戛然而止,或者转移了话题。家人突然意识到大叔的存在,虽然他在一个家庭里举足轻重,家人少有地关心他来,不管他干什么活儿,总是说不要他操心,一边歇着去,有时把他手中的工具抢过来,他一脸寥寞,无所适从。村人见了他和平时也是不同的,跟他说话有了客气、谦让的成分。这样的变化让他非常不自在。村里曾有一个肝癌患者,和我的关系非常好,他去理发,理发之后人家不要他的钱,推辞几次,他对我说,真的不把我当人看了吗,我还没死啊。我不知道大叔能不能从人们这些异样的神情里读懂什么,可能已经完全读懂,就是憋在心里不说,这种不说,我想是一种怀疑,一种侥幸,或者不想知道,就象一个秘密,永远不被揭穿,永远都不会绝望。自欺欺人也是一种自我的慰藉。
大叔得的是“不好的病”,“噎食”,医学上叫“食道癌”。这种病历史悠久、常见,不用检查,上了年纪的人们根据表现大都能准确判断。整个病程循序渐进,越来越严重。起初吃馍,或者硬质的食物有障碍。大叔并不死心,他尝试着吃馍,有一次卡住了,他不住地捶打胸部,脸紫红,然后一阵急促地咳嗽。吃馍要处理,泡在稀饭里,看着就反胃,没人愿意这样吃。吃食物细嚼慢咽,小口,如牛一样反刍。接下来只能喝稀饭了,稀饭也是越来越少。一日三餐是很难受的时刻,患者看着家人吃饭难受,家人看着他吃不下去更难受,以致不敢当着他面吃饭,怕刺激着他,有的患者真的摔了筷子摔了碗。大叔似乎也是有意识地躲避,吃饭的时候看不到他了。这种病时轻时坏,俗称“放闸”,放闸时好好的,什么都能吃,放闸之后便是更严重的到来。
“吃麦不吃豆,吃豆不吃麦”,这是在自然状态下的病程规律,很准确,大叔发病在春上,吃上了新麦面,去世时在阳历九月份左右的样子,秋庄稼还没来得及成熟。
人们都说这种病是因为生气得的,和中医不谋而合:与一个人的情志失调有关,喜怒无常,忧思过度,苦心积虑、患得患失是这个病的内在的土壤。大叔的脾气其实挺好的,我一直想不起他愤怒的样子,和谁争吵过,或满面愁容,他的额头密集着漫长岁月刻下深刻的痕迹,平静时是一条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笑时如微风吹拂的湖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我觉得大叔上辈子就是牛马,除了干活儿无欲无求。铡草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摁铡,一人送草,大叔经常一个人,他半跪着姿势,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孩子们觉得好玩,这时候主动请缨,你摁铡摁得速度有多快,他配合得有多快,嚓嚓的响声干脆利落,很动听。除了缝补的针线活儿,大叔一个人几乎把一个家庭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大叔不吸烟不喝酒不嫖不赌,无不良嗜好,除了衣服外,可能不会花一分钱。
听人说,大叔确实憋了一口气。说大叔家是不对的,小叔家才正确——大叔没有成家,是一个光棍儿,他弟兄三个,他是老大。他跟着小叔过,是小叔家的一成员。小叔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花婶体弱多病,生活负担非常大。大叔主内,给小叔外出赚外块提供了必要的客观条件,小叔是一个手艺人,会修车子、会做白铁皮水桶、升子,隔一天逢集都要去镇上摆摊儿。有大叔支撑着,小叔家的日子还算轻松。小叔的大儿子结婚之后分家,大儿媳妇要求大叔跟了他们,其实小叔一万个不情愿,什么都能给,唯独大叔真的不舍得——剩下的三个儿子也都等着要房子,要结婚呢,这还不是把一个家庭的墙根给挖了。但也很无奈,大人总是不忍心看着孩子们生气,小叔咬牙答应下来了。大叔高兴得像个孩子,虽然他不善于表达,但行动把他内心的喜悦淋漓地表达了出来,那样真实清晰。他已经把自己看做是大侄子一家人了,一有空闲就往大侄子家跑,给他们收拾菜园子,种菜,担水,收鸡蛋,耩地先给大侄子耩,锄草先给大侄子家锄。分家时把什么东西都分得清楚,妥当,大叔的一份也都分给了大侄子,比如粮食麦子;只剩下大叔卷着铺盖住到他家里了;大叔就盼望着着那一天能早早地到来,那个属于他的家,他的新家,他要开始崭新的生活、崭新的人生。
那一天终没有到来,大叔卑微的、美好的希望破灭了,大侄子说房子太紧张,住不下;只要不是傻子,一听都明白。有人怀疑大侄子要大叔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多分一个人的东西,当目的达到之后,就把大叔给摊牌了。不管真实的理由是什么,结果只有一种——具有欺骗性,也是一种歧视和侮辱,根本没把他当人看,是一种物品、或一种比牲口更完美的的牲口,大叔是这样的想的吗,虽然他自己并没有用一句话来表达他的爱憎,他内心怎样的汹涌澎湃。大叔和往常一样干活吃饭睡觉,但精神状态一下子萎靡了,本来就沉默的他更加沉默了,他水纹的额头再也没有流淌的样子了,而是一团凝重的乌云。担水步子不再噔噔作响,锄草动作非常迟缓,割草㧟着箩筐回来,总之,无论干什么都比从前慢了半拍,很累的样子,常常肚子出神发呆,吃饭似乎也不那么多了,之后没多久,大叔就病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医疗设备非常落后,我不知道大叔做了什么检查,透视?钡餐?所谓的治疗,就在村委的卫生所里隔三差五地抓一些药,最好的待遇是到附近的一个村庄去看病,那是方圆几里的“名医”,输了几天液。那时候输液和现在输液有着本质的区别,那时输液非常恐怖,意味着一个生命的完结。
当有一天大叔冒了一滩柏油样的屎,大人们说快了,说大叔肚里的东西全部烧坏了;果然,没两天大叔就死了。当时他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屎糊弄了一床、一被单、一身。大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没一个人来看我呀!
二
三叔和大叔一样、和父亲都是堂兄弟。
三叔做胃镜半途而废,食道已经不允许胃镜管子通过了,病到这样的程度任何治疗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医生们大都这样建议:回家吧,想吃啥好吃的就给他吃啥。这是对待死亡的善意用词、推脱之词,病人能吃进去吗,即使山珍海味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痛苦,人患了最简单的感冒,就不想吃饭,任何一种病的最后结局都是绝食。每一种处理都有每一种处理的道理,这样的处理可能用来证明一种良知——事实上总有一些医生在盯着这样的病人,从这些病人身上榨取掉人生最后的大量的银子而心安理得。
老人们常说,人过了六十岁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要被活埋的,活着也没有实质的意义,三叔跨过了七十岁的门槛,活得也算够本了。知道死但无法逃脱,唯有坐着等死,三叔确诊之后回来亦如往常,只是再也没有人吆喝着帮忙干活儿,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一步一步地走来。
这样也顺应了三叔儿子们的心意,给他们了一个绝对可以理直气壮的理由,真的治疗,他的儿子们也未必给他治疗;三叔四个儿子,一个闺女,都在家务农,经济条件都不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完全理解。三叔病了很长时间了,拖着没看,四个儿子都不做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说夫妻两个人哪个先走哪个就是幸福的,我信,三婶先三叔而去,三婶卧病在床三叔无微不至地伺候。儿子们只是抽空看看,谁为他们的母亲擦屎端尿。唯一的闺女匆匆赶回来,又匆匆地赶回去。病人屋里都发出一种非常难闻的混合气味,他们的闺女进出都是捏着鼻子,皱着眉头。洗了一次衣服、被褥、说快要把她熏死了。
三叔轮流住在四个儿子家里。轮在二儿子家时正是麦天,麦天是农村最忙的天,有多少人都不嫌多,都能排上用场。三叔渴了,盼着二儿子回来给他烧开水喝,半晌里二儿子终于回来了,得到是二儿子哭丧着脸的诉苦:忙得饭都吃不上,哪有功夫给你烧茶,你自己烧吧,你看我,我喝的就是凉水,二儿子喝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瓢。已经瘦得干柴一样的三叔无语了,叹气的理由都没有了。
按照三叔儿子们的说法,三叔是因为一件事才生了这样的病。三叔生病之前曾经给一个亲戚看工地场子,看了一两年没给一分钱,自己还搭生活费,米面都是从自己家里带到工地的。这位亲戚一直推辞,说工程赔了钱,赔钱与工人有关系吗,如果盈利呢,是不是也就可以跟着分红了。这位亲戚的为人大家都知道,有一股痞气,曾经把生产队的一窑砖头骗走了,不了了之。三叔病了之后他的儿子们曾经商量着要拉着三叔去他家里,看他给不给。不知道结果如何,不知道那件事对三叔究竟有多大的影响。
但三叔如果知道自己的身后事,一定跨不过去这道坎。
关于生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没有所以然,但人们却都在遵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遵循了多少年,直到现在,还没发现谁想要改变的迹象。我们这里人在即将死之前,都要从里屋挪在堂屋里,不能让病人死了“背锅梁”,锅梁就是檩条,檩条多么沉重,一个人是扛不起来的,寓意让病人轻松地离去,再也没有要什么牵挂和负担。进一层我还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生命最后的告别仪式,就如结婚大摆筵席一样正大光明,热闹隆重,是见证,也是宣告天下——什么也没有生命神圣不可亵渎。很多人死之前一点都不糊涂,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顾亲人们的劝阻,自己挣扎着把自己的床铺挪到了堂屋里,睡在堂屋里,整个气氛都散发着别离的束手就擒,生命不可挽留的悲凉。
对于三叔而言,生命最后的尊严被剥夺掉了,他背了锅梁。
三叔轮流到了三儿子家里时病情相当严重了,多天没有好好地进食了,偶尔喝几口水或面汤,进入了有时清醒有时昏迷的状态。三叔四个儿子开始讨论三叔的身后事,老大说轮到谁家就在谁家办丧事,老四说不管放谁家里,反正是不能放在他家里,因为他已经尽到应有的义务了——三婶是在他家去世的,老二老三的口径一致,说应该放在老大家里,因为他是老大。很多人忌讳父母死在自己的家里,说害怕闹鬼,比如有人生病,看了很长时间看不好,原因不明,找了马子一看,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在阴间唠叨他了,那人赶紧上坟给父母烧香磕头,之后果然好了。打死我也不理解,无稽之谈,父母才是子女真正的神,死了也要保佑他们的子女,和谁过不去也不会和自己的子女过不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子女折腾得死去活来呢,一家人都不得安宁呢。争议未果,三叔就在三儿子的里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三叔死后,他的儿子们请来他们的舅主持公道,每一个人的理由都很充足,都不让步,他们舅就用了最公平的的办法——抓阄,谁抓到就放在谁家里。结果老大抓到了,他们说这是天意,给足了老大的脸面。三叔的尸体从老三的里屋里抬出来,然后再抬到老大家里。
这个事情在村里非常闻名,多年来一直被人们不定时地提起来抖擞一下。
三
小叔的血缘关系远了一支,和我父亲是一个老爷。
小叔家和我家隔了一户人家,进出经过他家,隔着院墙说话的声音大一些都能听得到。关于小叔最初的记忆是他老婆的事,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是什么,要说穷那个年头都穷呀,分不出明显的穷富来,他老婆常常失踪,然后是他出去找老婆。他老婆我还有模糊的印象,脸老长老黑,一颗大金牙,豁子嘴。他们家的事情似乎格外引起人们的关注,她老婆又跑了,又找回来了,那二年经常听到大人们这样说。结果是他老婆从村庄里消失了,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很多年后才有消息,他老婆又嫁了人,给那家生的孩子也都到了而立之年。
正值中年,小叔一个人当爹当妈地拉扯两个孩子,大的儿子,小的闺女。当时他的儿子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因为他儿子上学时报名就是我领着他去学校的,我六岁上学,比他儿子高一届。当然女儿更小。伺候孩子就是老天对一个男人最大的惩罚,谁的耐性也磨不过孩子的任性,孩子的最大不幸,也便是单亲家庭。
他的儿子叫书斌,前不久我们通了电话,谈起他的父亲,他几乎哽咽,几次中断,我在沉默里还是真切地听到了他情感的汹涌澎湃。书斌说他父亲的病都是因他而起。
书斌在十多岁时得了一种怪病,发高烧,腿疼。之所以怪,初期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有诊断出来是什么病,当然包括一些专家,经验丰富,慕名而去的名医,在他的身上,一直没有妙手回春的奇迹。用了药,烧就退去,停了药,烧就卷土重来,间隔的时间时长时短。在很多人的眼里,县医院就是最高级别,很多人老死都不知道县医院的门朝哪儿开,县医院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自认失败,无奈转到市医院。确诊为骨髓炎在数月之后。
骨髓炎——是指化脓性细菌感染骨髓、骨皮质、骨膜而引起的炎症性疾病,说白了就是骨组织感染。找不到病因是一种不见底的深渊,当医生告诉他们这个病的名字,治疗的棘手,病程,后果等等,那是一种绝望。当然,真实情况当时书斌并不知道,知道的是他的父亲——我的小叔。我也是一位父亲,曾经面对了和他父亲一样面对的事情,一个儿子遭受的是病痛的折磨,而他的父亲则是多重折磨——妻子的背弃,抚养孩子,生活;精神上的空虚、失落、绝望、压抑,一个男人的失败,世俗的嘲弄。对于他来说,孩子就是他人生最后最大的一根救命稻草。书斌说那几年父亲一直领着他寻医问药,一直和医院打交道,他几乎是在躺在床上度过的。一个缺失的家庭连正常的生活都没有了,当年我只记得他们家长期没人,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再见他们的时候,书斌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蹦蹦跳跳的少年了,而是一个走路一颠一拐的瘸子了。
再有关小叔的消息就是他病了,噎食。他做了手术。手术之后的他非常消瘦,声音嘶哑,说话似乎拼尽了力气。人们不懂医学,却也有自己的认知,说这是声音都“倒了”,声音倒掉是体质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一个人的声音一旦倒掉,他可能与死神就不远了。果然两年之后,村北边的一座坟就成了他的符号。
小叔去世之前有块心病,这块心病再也去不掉了,他无法想象他残疾的儿子将来如何生活,面对的是怎样的磨难。
小叔去世时,书斌大概十五六岁。书斌兄妹二人自此离开了村庄,很少回来。房子也很奇怪,有人住了,它一直就是那个样子,没人住,坏掉的速度非常快。书斌回来修过两次,可能修的速度总是赶不上坏的速度,也可能是人最终没了信心,瓦脱落的越来越多,屋顶坍塌,继而残垣断壁,一片废墟。他最近的族家把砖头高高低低摆了一个圈子——势力范围,证明着那一处空间的并非没有主人,但很多人并不知道主人是谁,它曾经承载了怎样的一个家庭、一些人、一些故事。起先那族家在里面种菜,成了眉目清秀的菜园子,后来放弃了,现在是百草园,百草竞相生长。
书斌干过很多事情,卖过小吃,开过饭店,贩过水果,一直很努力,一直也没有起色。书斌的口碑很不好,他的近人骂他骗子,他借了族家、亲戚朋友的钱,有钱钱打发,没钱话打发,他玩起了失踪,不知道那些旧账现在究竟还了没有。
他的消息是断续的,失踪与浮现交替,大致轨迹可见。当年他在县城实在呆不下去,去了新疆,在新疆也是颠沛流离,听说很努力,吃了很多苦,还是一事无成。他开饭店时,和他的女服务员谈了恋爱,比他小,那姑娘我见过,挺好的。姑娘娘家则对书斌极为愤慨,认定是书斌拐骗了他们姑娘,对他们婚事极为反对,我怀疑当年他玩失踪也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躲避姑娘娘家的纠缠,他们私奔裸婚了。不知道是姑娘娘家的继续撺掇,还是姑娘最终屈服于生活,姑娘最终还是离开了他,虽然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是个女孩,现在十几岁了。
小叔的女儿叫书霞,听到她的消息就是过山车一样,冰火两重天,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书霞去南方不久就在县城买了房子,不啻是重磅炸弹,引起一个村庄都在震动,是她开启了一个农民在县城买房子的先河,在2000年,遥遥领先十多年。一个年轻轻的姑娘挣了这么多钱,在干啥,背后充满了怀疑、猎奇、借助于世俗、嫉恨、或者幸灾乐祸、讥笑、常态的思维来揣测、浮想联翩。
接着就是唏嘘,书霞失踪了,谁都和她联系不上;她的房子有一部分是贷款,贷款迟迟还不上,她也借了她最近族家的钱,也没还上,失踪之后最近的族家也大骂书霞是骗子。资金没有后续,没了主人,书霞的房子只有被法院强制执行,拍卖掉了。
小叔死时四十多岁,假如继续活下去,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四
我的堂哥是我唯一的一个堂弟兄。在我生活范围内,堂哥是仅有的一个视死如归的人。
他是一个人去县医院做胃镜检查的,检查报告单出来了医生看着他欲言又止,正常情况下患者都有家人陪同,医生一般都不会直接面对患者,把真实病情告诉患者,报告单上也不会写得很直白,“癌”字由字母“Ca”代替;惯例就是让患者先出去,然后给家属说个明白,说也是区别于平常,一种见不得人、神秘,掩藏的意味。家人出来然后再告诉患者:食道炎。食道炎咋都不会好呢?慢慢会好的,家人在患者面前装得一副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样子,而他面对的是患者本人啊,他实在无法把那窗户纸捅破,虽然这是虚无的美好,能量却是巨大的。这个医生的素质是合格的,医生最大的作用就是让患者看到未来,而不是绝望。
你一个人么?医生明知故问。
什么病,癌症吗?只管说!堂哥从医生婆娑迷离的神情了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的锋芒如一把利器,已经抵住医生的胸口,逼视得他没有了退路。
医生不敢和堂哥的目光对接,看堂哥都是瞟着看的,似乎这是自己的一个隐私,打死都不肯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个事情的真相,他们角色变了,堂哥是一个审问者,医生则是一个心虚的罪犯。医生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回答,但非常艰难,非常孱弱,没有一丝的底气,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说了没有,对方能不能听到:是的。
我曾听村里一个人讲他领着他的舅去看病,去的那天早上他舅吃了很多,走路脚下生风,他撵都撵不上,哪像一个病人。当他得知自己患上了食道癌时,中午一口饭都吃不下了,他搀着他舅上车下车,走路摇摇晃晃,走一会儿都要休息,蹲在路边猥琐得就像一只狗。村人说起那一幕就觉得他舅好可怜,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不知道堂哥内心当时的活动,但外在表现了他精神的强大,他一个人怎样地去,又怎样地回,到家了他自己又告诉家人:我是食道癌。
绝症病人一般都要经过否定、怨愤、侥幸、抑郁、无奈、绝望、接受等等一系列的心理反应,在每个阶段里其实都是焦虑恐慌、伤悲凄凉。大多数患者初次检查之后并不死心,都会换个医院做第二次检查,以便印证第一次的是否准确,他们渴望最好的结果就是前一次是误诊,这样的误诊,却又是多么的万幸,总是不肯降临在自己的头上。患者很少主动放弃治疗,不管什么样的办法都想尝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放弃总有希望——治疗其实也是一种挣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挣扎,最乐观最顽强的挣扎。
堂哥似乎一下子把所有的阶段都省略了,或者也有,但速度很快,一步到位,堂哥接受了,彻彻底底,干脆爽快地能接受了,堂哥拒绝放疗、化疗、手术等等一切的治疗,并非拮据,他是一名退休教师,有积蓄,子女们都有工作,家境都很富裕,他刚跨过七十岁的门槛,并不算太大,身体状况尚可。我曾建议他大儿子劝说堂哥,放疗也好,他说他父亲很固执,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当事者迷,堂哥当事心里还是这样亮堂,他应该看清楚了所有的过程都是一样的结局,太清楚是不是也是一种绝望?
堂哥一生太完美了,完美得结束生命都是完美的。说他一生完美,是他一生经历了很多特殊的社会环境,在特殊的环境中走过一生真的不容易,很多人都逃脱不了大起大落的命运波折,而他举重若轻,似乎具有一种特殊的免疫力。
堂哥生于1932年,卒于2005年。
生活在这样一段历史时期里,我们村里所有在社会上混碗饭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独善其身,没有一个人准确清晰地判断出未来是一个什么样子,自己的人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人生如梦,他们的人生都是梦不到的梦。比如一人曾经当过民国的保长,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他被枪毙了,没听说过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比如一人家境非常贫穷,近乎乞丐,参加了国民军,当过何应钦的家属保卫队长,解放后又回到村里成了一个农民。他去广州以叛国罪的罪名被投入监狱,妻子改嫁,生了孩子。他生病快要死时才被释放回来,他没想到的是,到了七十多岁命运还有转机,他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被平反。都说教师没大福没大祸,未必,村里的几乎教师全体覆没,其中有我父亲,劳动改造了几年。另一个教师在劳动改造期间生了重病,当时见过病危中的他的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我的记忆里他起初就是一个村民,当他从事教学时我大为惊讶。一人的学历在村里最高,上过清华附中,有人说相当于现在的大一,名副其实的大学生,教学很有名,楷书也写得非常好,村里盖房子上梁,写帖子大部分都出自他手,口碑也好,最后沦落为农民;不会生计,日子过得很不好,晚年很凄凉。
堂哥除外,是唯一一个平稳过度了所有时代的一个人,我家是地主成分,堂哥也逃脱不掉,成分似乎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当了教师,又当了很多年的校长,直到退休,都知道的“老校长”。村里的退休人员在一起谈论工资时候才知道堂哥是最高的,得出的结论是,他一直在工作岗位上,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和挫折。不要把堂哥想成一个投机钻营、见风使舵、奴颜媚骨的人,这些和他都不搭界,他为人有目共睹,除了实干,就是沉默,都说他是老黄牛脱胎而来。一个吃“国家饭”的人和村人很不容易相处,无怪乎两个因素,一是村人嫉妒作祟,另一本人虚荣,总以为高人一等,很多人在外面混得非常风光,在村里并不招人待见。堂哥在外面是教育界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在村里的口碑也是一致的好;堂哥对人一视同仁,不管光棍眼子,回到村里总是推着自行车,见了人都要先开口打招呼。在公共场合里让烟,不要担心你会被遗漏,吸烟的不吸烟的,十几岁的孩子他都不放过。在人们的眼里,他一生都是那样地诚恳、温和、谦卑、低调、与世无争。
堂哥的岁数比我大多了,他的孩子们都比我大。堂哥比我父亲只小了几岁,叔侄俩小无猜,一起成长,知子莫如父,我父亲太了解堂哥了,我父亲把堂哥定性为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牙被打掉了和血吞。父亲回答了我的疑惑,一个完美的人是可怕的,没有爱憎的人是可怕的,城府很深的人是可怕的,难道堂哥真的修炼到了佛的境界了么,原来,他的爱憎,他的喜怒哀乐都深深埋在心底,从不示人,可能,这就是他以不变应万变的秘诀。堂哥一生走来要比一般人多承受多少的厌恶、痛恨、违心、憋屈、愤怒、误解,焦虑,它们慢慢地聚拢、盘踞在堂哥的胸口,结果只有一个字:堵,除了堵还是堵,堵在胸口里生根发芽,无形的气体终于有了自己的实体而存在,可以直观地、明了地表达出来。锋利的手术刀能把肿瘤拿掉、划开,病理切片能研究出来它的属性、组织,但能破译出来里面那一个个让人迷茫、惊心动魄、惶惶不安的事情真相么,堂哥的心理历程么。
一辈子不属于自己,一辈子都在堵,一辈子不能释怀,可能,到了人生最后,堂哥要任性一次,痛快地发泄一次,把一生的憋屈、愤怒、世俗一次性地全部发泄掉了。对于他而言,终于可以说一次不了,这样的拒绝是多么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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