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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母亲的遗物

2021-12-23抒情散文袁光熙
母亲的遗物1994年11月13日,是我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一天。这天,我辛劳一生,慈爱善良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无比悲痛之中。含泪办完丧事,清点母亲的遗物。我从母亲贴身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了母亲小心呵护,我们从未打开过的皮……
   母亲的遗物
  
  1994年11月13日,是我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一天。这天,我辛劳一生,慈爱善良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无比悲痛之中。
  含泪办完丧事,清点母亲的遗物。我从母亲贴身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了母亲小心呵护,我们从未打开过的皮箱。令我们几兄弟吃惊的是,这个似乎神秘的箱子里,除了一些生活用品和几件旧衣服外,只有一本发黄的相册和一份母亲历史问题的交代材料。
  相册里,有母亲早年,包括读书期间的照片,还有工作后与同事的合影。照片中的许多人,是我熟悉的,1953年我随参加工作的母亲,来到下关,就住在父母所在的单位——大理贸易分公司(大理州商业局的前身)。年仅五岁的我,是叔叔、伯伯、阿姨们喜爱、逗乐的对象,与他们混得很熟。奇怪的是,照片中的许多人,上面竟打了个叉,有的还被剪去了。仔细回想,我突然发现,这些人或者当时挨整,被批斗,或者以后就不见踪影。原来,这些就是当年所指的“阶级敌人”,革命的“对象”。
  自我懂事之日起,各种政治运动,就是生活的主旋律。三岁时,我还在朦胧之中,就亲眼看到土改的农民,到地主(我的房东)家,翻箱倒柜,封财产,分东西。平时和善的房东被捆着,跪在院子当中。到下关以后,我奇怪爸爸妈妈怎么老是去开会。一天,我偷偷爬上开大会的楼上,透过玻璃窗,向内张望,只见所有职工都聚集在这里,几个平常对我很不错的叔叔、阿姨低头弯腰站在前边,单位领导一脸严肃地坐在台上,其他人争相发言,还不时振臂高呼口号。讲着讲着,突然有人冲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随着一声声惨叫,鲜血从脸上流了下来。我吓坏了,急忙一遛烟跑了下来。这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后来,那几个被斗的叔叔、阿姨就再也见不着了。这样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现一次。我问母亲,她紧张地告诉我:“孩子,你还小,这些事你还不懂,以后你千万不要管这些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建国初期进行的“肃反”、“审干”、“三反”、“五反”等一系列政治运动。而那些挨整的人,或被开除回家,监督劳动改造,或进了监狱,或上了刑场。
  在母亲的相册中,有一张她带着大红花的集体照,这是1959年母亲所在单位欢送下放职工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神情忧郁,与照片中的热烈的场景形成鲜明的对照。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好不容易参加工作,而且工作表现出色的母亲,为什么主动申请下放而失去工作,以后又为找工作而历尽艰辛。我也不明白,母亲总不愿提起她解放前的生活往事,我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常常偷偷背着我们,暗自流泪。
  至到母亲去世后的今天,看到那份压在箱底的交代材料,我才清楚地明白了这一切。
  母亲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婶婶家长大。婶婶对她尚可,但毕竟寄人篱下。1925年,大理地震,房屋倒塌,火光冲天。四岁的她只身一人,自己爬出了火场。天花流行时,无人给她种牛痘,而染上了天花。师范毕业以后,急于找到工作的母亲,经同学介绍,到国民党大理县党部,做了一名低级职员,并按规定加入了国民党。此事发生在抗战期间,而且只有短短几个月。在参加工作时,母亲写下了这份交代材料,向组织作了清楚的交代。经审查,下结论为“一般历史问题”。单纯善良的母亲以为没事了,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
  1959年,各单位组织干部下放,表面上是精简机构,实则借机清除某些“有问题”的人。参加工作时的那份交代材料,使母亲成为有“历史问题”的人,自然在清除之列。但那个问题已经作了结论,实在摆不上桌面,于是单位领导便动员母亲,让她自己写申请,要求下放。我家有四个孩子,仅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难以维持生活,再加上工作干得很好,母亲坚决不同意。可架不住领导的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只得违心地写了申请。结果可想而知,她戴上大红花,被“热烈欢送”“光荣下放”了。
  母亲“下放”以后,为了缓解家庭经济的困难,四处寻找工作。她先后在居民委员会做过会计,到药厂拣过药,给私人做过保姆,到幼儿园当过教师……对每项来之不易的工作,母亲都尽心竭力,做得很好。但奇怪的是,这些工作都干不了多久,就被莫明其妙地辞退了。每辞退一次,母亲总要伤心很久。经过打听知道,有人说母亲是有历史问题,而被单位清除的,因此,谁都不敢用。最后拥有师范毕业学历的她,只得和居民上的几个中老年妇女一起,成立了个咸菜厂,靠腌制咸菜,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她用自己艰辛的劳动,与父亲一起,扛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渐渐地她明白了,那个“历史问题”是她无法摆脱的魔咒,是她生活道路上难以逾越的障碍。
  1960年,缅甸总理吴努来中国访问,途经下关,政府组织市民上街欢迎。欢迎结束,我回到家,听到屋内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哭声。母亲是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人,无论多苦多难,她总是默默忍受,最多只是暗自垂泪,从来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我上前安慰母亲,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今天,母亲高兴地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拿着小红旗,准备和大家一起上街欢迎。突然居委会通知她去开会。来到会场,发现和她一起开会的,是本居委会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及一些所谓有问题的人,显然名为开会,实为管制,目的就是不让这些人上街,以保证缅甸总理的安全。经济上的困难,母亲还能扛下来,政治上的歧视让母亲难以忍受。她万万想不到,她一个曾经的国家干部,一个对党对人民忠诚热爱的人,竟然被划“阶级敌人”的队伍之中。
  自此,母亲更沉默了,她的神情更忧郁了,之后的许多照片,我极少看到母亲灿烂的笑容。那段无足轻重的历史,那份交代材料,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文革开始了,许多有“历史问题”的人,纷纷被揪斗,母亲惶恐不安。生怕有人用大字报“揭露”出她的历史问题,生怕也被抓去批斗,被拉去游街。一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在提心吊胆中,熬过了动乱的十年。
  改革开放以后,许多当年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迫害的人,或平反昭雪,或恢复公职,或获得赔偿。有些照片上打了叉,或曾经消失的人,又出现了。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带着与照片中明显苍老的面容,到我家做客,感慨万千地谈起当年的往事,为自己的新生兴奋不已。
  受此启发,母亲多次向有关部门反映了自己所受的迫害。但查遍档案,她没有受过任何处理,也没有戴过任何帽子,下放是自己申请的,离开单位后所受的迫害更查无实据。她无反可平,无错可纠,无冤可申。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她所遭受的一切,是“理所当然”,“活该如此”的了。看着母亲悲伤而失望的神情,接待她的同志满怀同情地说:“其实,像你这样的情况,全国还很多,在阶级斗争的思想驱使下,一些只有点小问题,甚至没有什么问题的人,成为了监督、控制的对象,暗中受到种种不公平的对待。给他们生活带来很大困难,身心受到极大伤害。这是一种‘无形’的迫害,这个问题不太好处理,但我们会积极向上反映。”
  几年以后,与母亲情况类似的许多人,经过不懈的努力,事情有了结果。中央决定,给这批人予以适当补偿。母亲所在单位每月给母亲30元的生活补助。这点补助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对母亲是很大的安慰,她终于可以抬起头来做人了,那块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大石终于搬走了。那份给她带来无尽苦难的交代材料,也被压在了箱底。
  生活费是可以补偿的,但母亲的青春,母亲的苦难,母亲精神的损害,却永远也无法补偿!所幸,现在这种“无形”的迫害,终于画上了句号。
  看着母亲的遗物,回想母亲艰难曲折,辛劳愁苦的大半生,我感到无比的心酸,感到无比的悲愤。我珍藏起发黄的相册,一把抓过那份压在母亲心头数十年的交代材料,撕得粉碎,撒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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