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戒烟

母亲戒烟
　　
　　母亲嫁给我父亲第二年就学会了抽烟，那一年她23岁，期间断断续续，下过几次狠心想戒掉，眼看要成功了，却因为种种原因，还是没有戒掉。
　　我出外求学，直至外出工作，母亲还一直抽烟，最近几年里，烟抽得更凶，每次回家，就看到她老人家除了给我忙活我爱吃的东西，闲暇的时间里，一直坐在那里抽烟，一支接一支，似乎要用一口口喷出的烟雾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我看到她日渐瘦弱和衰老的脸庞。
　　一直劝母亲戒烟，母亲也答应着，但总是戒不了。知道抽烟的坏处，又不想违拗老人的习惯，也只好由着她去。母亲舍不得花钱，一直抽着劣质的香烟，看她抽烟那么凶，还时不时被烟雾呛得咳嗽，怕这样下去，会让她本已羸弱的身体受到更多的损害，无奈，每次回家的时候，总是要给她捎几条质量好些的香烟。香烟，母亲是接受了，每次都是横眉冷目的，责怪起来没完没了，我花了钱，还得受她的指责。
　　母亲起初抽烟的缘由，我是后来知道的。母亲从昌邑嫁到寿光，百十华里的距离，现在看来，也就是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但在那个肚子都填不饱的岁月里，这百十华里，用贫瘠和荒凉将一个个村子包围起来，闭塞起来，却不疑于远隔千山万水，劳累加贫困，母亲一年也难得回娘家一次，好不容易回娘家一次，也得在蜿蜒如蛇的土路上步行近大半天。远离父母的慈爱，加上父亲家里一贫如洗，在思念父母的每个日夜里，饱受饥饿困苦的一个女子，我现在也想象不出，可以用什么去打发那些煎熬的日子。于是，母亲同几个相处不错的女人一起，学会了用烟雾去熏染自己如花的年华，打发难熬的贫瘠和思念。
　　一个寂寥而又贫寒的心灵用什么去支撑，可以找出很多种方法，而一个女人，一个本该有许多幸福和激情的女人，用近乎虚无的烟雾去支撑自己的魂灵，支撑着在贫瘠里近乎虚脱的身体，用苦涩辛辣的烟雾填充着自己寂寥忧愁无助的心灵，才能勉强度过一个个昼夜，怎么说，也是辛酸的事情。
　　母亲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她之所以要用烟雾遮掩着自己堪堪支撑下去的魂灵和身体，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我和妹妹，还有日夜思念的父母。后来母亲曾告诉过我，如果不是有我和妹妹在，她或许早就被劳累和贫困压倒了，几次含着眼泪想到了死，再瞅瞅还在熟睡的我们，又咬牙挺了下来。
　　我的记忆里，母亲抽烟很凶，却从来没抽过像样的卷烟，要么是从别人的烟地里捡来的遗落的老烟叶，晒干后用粗劣的牛皮纸卷着抽，要么，就是到集市上买那些最廉价的烟叶子。我的童年对夜晚的记忆，是母亲成宿成宿的卷着烟抽，没有灯火的夜晚，那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一直陪着我进入梦乡。我现在回味起来，总觉得，母亲独自面对黑夜的时候，一边是熟睡的我们兄妹，一边是自己手中的卷烟，那些一闪一灭的亮光，一会儿会把她带到期盼和思念里，一会儿又会把她带进无尽的思念和伤感里，一个个夜晚，就是那不断闪烁的亮光缀成的。那亮光，串联了母亲最美好的时光，却一直模糊，一直闪烁不定，母亲的青春，就像闪烁不定的亮光下她那张模糊的面容，很快，就成了一丝丝飘落的灰烬和苦涩辛辣的刻骨记忆。
　　渐渐大了，我和妹妹曾经争相为母亲搓过烟叶，也曾争相为母亲划着火柴点烟，但那不意味着是我们兄妹懂事，只是觉着母亲抽烟是想当然的事情，却从来没看得懂，母亲看着我们稚嫩的举动，那有些苦涩的笑容后面，是她的辛酸和无奈。烟，成了母亲打发岁月的一剂苦药，我和妹妹，是她唯一的指望，虽说时时被烟雾裹绕着，看不清楚这指望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母亲第一次戒烟，是我考入公社重点班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家里依然贫困着，重点班的学费本身就比普通班要多一些，而且还要保证每个月住校的伙食费，还要有各种各样的学习资料，这，对类似于我们的家庭，对一直靠在土地上刨食的父母来说，着实是不小的开支。算起来，母亲的烟龄也有快二十年了，想一下子戒掉，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了我的学习和吃穿，至少，不会比别的同学太糟糕，母亲还是戒掉了赖以支撑自己孤寂难耐的烟瘾，很坚决，也很彻底。我每月从离家十几里路的学校回来，夜里就着煤油灯学习，看到的是母亲哈欠连天的靠在墙角坚持着，我劝她去睡，她却总是不肯，一直陪伴着我，直至我感觉累了睡下，她才睡去。那些个夜晚，我没看到愁苦的不断抽烟的母亲，却听到了躺下后辗转难眠的叹息。我不知道，失去了多少年赖以支撑的卷烟，母亲怎么熬过一个个困苦忧伤的夜晚，我只知道，她即使不抽烟，那些岁月里，她的愁苦和疲倦，一点也没有减少，因为，我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她不愿意让我看到的难眠的背影。面对那个黑暗里剪影般瘦弱的背影，一个少年的心里，除了发奋，再无别想。
　　外出求学的第一个假期，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又开始抽烟，面对我质疑的表情，她不再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羞赧，怎么说呢，有些扭捏和不安，我至今也记得那表情，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母亲最美丽的表情。晚饭吃过，我一直继续着白天关于我的话题，那些见闻，那些我自己的情况，在母亲看来，是那么的新鲜和好奇。不自觉的，还沉浸在兴奋里的母亲又开始操起烟叶和纸开始卷烟，我站在那里，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我的喋喋不休，母亲似乎察觉了什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坐在炕沿上，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地为母亲卷了一支烟，看着那喇叭一样的烟筒，母亲几乎笑出了泪水。我看得出，那是母亲发自内心的笑，很真实的笑，一朵花一般。面对着那笑容，我感觉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很真实的幸福。把我平生第一次卷的烟递到母亲嘴边，划了火柴，给她点燃。母亲吐出一口大大的烟雾，脸上，写着无限的知足。
　　开学回校，我叮嘱送我的母亲，一定要少抽烟。母亲满口答应着，告诉我：想你的时候，就抽一点，别的时候，不抽。在车厢里，看到不断挥手的母亲，泪水，像母亲吐出的那一团烟雾，很快就模糊了我的双眼。想我的时候，母亲啊，你什么时候会不想我呢？！
　　我的儿子刚出满月，没人照顾，就把他送回了老家。为了孙子，母亲第二次戒烟，特爽快，特幸福地戒烟，那个时候，她老人家的嘴里和心里，除了孙子，再没有别的念头，烟，在她那里，已经不是任何借口。这次戒烟过程，一直持续了三年多，直到我把儿子接回家，期间，母亲一支烟都没动过，甚至看到有人在旁边抽烟，她都要抱着孙子远远的躲开，唯恐烟味熏到孩子。到现在为止，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在他的心里，所有的亲人，他奶奶的地位总是至高无上的。有时我想，在三年的时间里，母亲完全抛开了赖以支撑的烟瘾，全身心把爱溶入到呵护我儿子的身上，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快乐就是如何关爱自己的孙子，所有的支撑，在她的眼里，也只有孙子了。也许，就是母亲这份全身心溶入的爱，也浸染到儿子的血液里，让他从心底里感觉到了奶奶的爱，或许，这与血缘没有直接的关联。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会记起林清玄的一句话：完全的溶入，是无私的、无我的、无造作的，就好像灯泡的钨丝突然接通，就会点亮而散发光辉。儿子对他奶奶的这份爱，是由他奶奶的钨丝点亮的。
　　母亲这次戒烟，是快乐的，也是健康的，我接儿子的时候，母亲脸色红润，精神愉快，手脚也利落了许多，让我依稀看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健康、坚强、年轻的母亲。走的时候，我嘱咐母亲，一定坚持下去。
　　母亲还是没有坚持住她的承诺，她又开始抽烟，而且比以前抽得还凶。几次回家，看到母亲迅疾衰老下去的脸庞和日渐羸弱的身躯，心里很不是滋味。劝告她几次，总是答应着，掉头又开始抽，当着我的面，有些不好意思，等我转身的功夫，又划燃了火柴。去年的秋天，我实在不忍看母亲憔悴、羸弱的样子，强逼着她到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很糟糕，满身的病。医生很严肃地嘱咐老人家，今后绝对不可以再抽烟，会很危险。
　　我想这次母亲该会听医生的话，把烟瘾彻底戒掉的。春节回家，母亲还是照样抽烟，妹妹告诉我，母亲的烟从来就没断过。面对着苍老的母亲，我没有生气的勇气，只是劝说：人家那么多妇女，同你一起抽烟，那时候都困难，解闷，现在生活好了，人家戒掉了，你不会也学人家啊？戒掉吧，你这样，我会更担心。母亲低垂着花白的脑袋，闷闷地答应我一定戒烟。那几天里，母亲强忍着没有抽烟，一直到我假期结束。
　　前些日子，妹妹来电话，告诉我，母亲还是抽烟，夜里抽得更多。妹妹还说：娘是担心你，你在外边，一直都不顺心，她是安不下心的，又把烟当依靠了。
　　听了妹妹的电话，我心里很酸，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理由来劝母亲戒烟，她哪里是在抽烟啊，那分明是把烟抽成了一颗心，一颗无休止的牵挂儿子的心，那团团烟雾，缭绕起来，就是一团团解不开的愁绪，这么多年，这愁绪，一直纠结着老人家，解不开扯不断，愈愁愈浓，把岁月抽成了迷雾，把我的漂泊抽成了刀割，一下下扎在她苍凉的心上。
　　年轻的时候，母亲的抽烟是因为贫困无助，壮年的时候，母亲是因为对我无尽的思念抽烟，这老了，是因为牵挂漂泊在外的我抽烟，母亲的烟瘾，就这样串联了她一生，而我，却是串联她老人家一生的那根线。
　　停下漂泊的脚步，让母亲戒烟，即使无法停止漂泊的脚步，也不再让母亲有愁绪缠心，我做得到，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