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爷

大鹏爷
　　　　　　　　　　　　　　　　文　暖玉

　　前几日回娘家，听母亲说，大鹏爷死了，死在儿子的责任田里。

　　大鹏爷有三个儿子，大鹏爸行二。

　　大鹏爷在没有大鹏这个孙子时叫王德福，有了大鹏后就成了大鹏爷。大鹏的大爷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丹丹，一个叫双双，都比大鹏大，但大鹏爷却没被叫成丹丹爷或双双爷。因为女孩早晚是泼出去的水，男孩才是传宗接代的种。如果叫了丹丹爷或双双爷，水泼出去了，名带走了，而带不走的爷爷还得改称呼，可叫了大鹏爷却能一直叫到坟墓。

　　大鹏爷是村里有名的泥瓦匠，垒墙是掌垛子的，不用重垂线，砌出的墙就刀切般直上直下。大鹏爷年轻时，村里盖房还时兴帮工，也就是不给工钱，只管三顿饭。虽说没有经济实惠，但有感情收获，也就是落了人情。尤其是大鹏爷，手艺高，人好请，干活又实在，人缘自然好。等到后来得付工钱时，大鹏爷仍是理所当然的掌作的，工钱最高，但谁家盖房都必请大鹏爷，因为有大鹏爷掌作，东家便不担心房的质量，更不担心干活时窝工，大鹏爷不光自己实实在在地干，还吆喝着别人也得对得起每天几十块的工钱。按说，既然是你出力我出钱，人情便淡，可大鹏爷却是既赚工钱，又得人情。

　　大鹏爷就是凭着自己整天拿瓦刀的手，为三个儿子戳起来三处房。三处房盖得铁筒似的，三个儿媳妇也娶得有眉有眼。

　　大鹏爷因为整天抡瓦刀，儿子小时，就自己抓早抢晚地侍弄责任田，儿子大后，就由儿子来料理。大鹏爷很想把自己的手艺传给儿子们，可三个儿子都不上心，且都没有眼力见，学来学去，等于没学，所以，至今三个儿子还只能是地里来地里去。在只靠地过日子的年景，家家的日子是半斤八两，手紧的，日子就光润些，手松的，日子就紧巴些，如果能挣些土地以外的钱，日子就招人羡慕。天天来活钱的大鹏爷自然家家羡慕。可等到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想法设法淘弄钱时，大鹏爷却老了，砌不动墙了。偏偏三个儿子又都是死木头疙瘩脑袋，只能出傻力，流傻汗，挣小钱儿，于是，三个儿子的日子就越过越出溜儿，一直出溜儿到全村的中线以下。大鹏爷急呀，但只是干着急，三个儿子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因此，本来已经到了抄着袖子享福的大鹏爷，却享不了那份福。

　　虽说儿子们挣不来大钱，但也是成天瞎忙。一个给建筑班子和泥，一个是今天修几天公路，明天挖几天电缆沟地打打零工，一个是给村里的苇帘厂打帘子。总之，都是糊弄日子容易，攒钱难，一旦有个大事小情便捯腾不开。可小钱也是钱，挣总比不挣强。小钱更怕断，断了，居家过日子就寸步难行。于是，大鹏爷为了让儿子们的小钱能如细水长流，就包下了三个儿子的所有责任田的田间管理，只在播种和收割时，三个儿子才各家管各家的。

　　大鹏奶还活着时，大鹏爷干得挺带劲。早上有一湿一干的两样饭，中午多少会弄点下酒菜，晚上再喝碗香喷喷的稀粥，然后，就和老伴说说东道道西，一天也没感觉有多累，有多难熬。可自从大鹏奶得了那个不治之症，在几乎花光了三个儿子所有的、不多的积蓄，还是撒手后，大鹏爷更替儿子们发愁，发愁后便想更卖力地去给儿子们干活。可没有了大鹏奶的一日三饭，也没了大鹏奶的灯下一句盐一句淡，大鹏爷每日离家的脚步就日渐拖拖拉拉，不愿出家门，出了家门却不愿进家门。但终是不得不出，不得不进，日子总得过，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大鹏爷跌倒在地垅里时，天上的毒日头知道，地里的玉米秧知道，噏噏地小虫小咬知道，儿子们不知道。跟来跟去的狗也知道。大鹏爷想过让儿子们知道，但寻思三琢磨四，还是没让儿子们知道。后来，大鹏爷的左手左腿开始麻木，这个，日头、玉米秧、小虫小咬不知道，狗也不知道。但和大鹏爷最要好的栓柱爷知道。大鹏爷还是没让儿子们知道。大鹏爷在告诉栓柱爷时，曾一再叮嘱栓柱爷不要告诉他的三个儿子，可栓柱爷还是偷着大鹏爷告诉了。栓柱爷本以为儿子们会给大鹏爷找医生看看，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场空。

　　大鹏爷还是照旧早出晚归地侍弄儿子们的庄稼地，但因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活儿越做越慢，儿子们便或早或晚地搭把手，也没错过农时，庄稼也长得有模有样。只是每当夜静，大鹏爷捋着自己的胳膊腿时，老脸上便似有虫在爬，夜晚的梦中，大鹏奶的招呼声就格外响亮。

　　人们说，大鹏爷是晚饭后被儿子们抬回家的，人已经僵硬。躺在地里的大鹏爷脸朝下，很安祥。

　　大鹏爷的三个儿子哭得很伤心。大鹏爷的葬礼也办得比较有体面。

　　葬了大鹏爷，大鹏爷的三个儿子请栓柱爷喝了一次酒，理由是，父亲和您老最要好，父亲在世时，您没少照顾父亲，从今后，没了父亲的我们，您就是我们可敬的长辈。栓柱爷很感动，喝了不少酒，话也不少，感叹也不少。然而，没过多久，全村人还是私下里议论，说大鹏爷的三个儿子不孝。

　　大鹏爷是我们村的，按村里的辈份，我叫他叔。大鹏爷死时，天加一岁，地加一岁，刚满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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