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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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草
村子里每家每户至少都有一把筢子。竹子做的,刮草用,一般不超过二十根齿。
也有超过的,比如大伢子家那把筢子就是二十五根齿,我数过,很宽,像芭蕉扇,一刮一大片。不过,齿多刮起草来很费力,大劳力们才能用,小人和女的用起来就不大方便。大伢子十五六岁了,差不多就是大劳力,用大筢子也说得过去。
我家就一把筢子,二十齿的,不算大也不算小。虽然我用稍显大了点,但母亲用正好。我们家筢子母亲用得多,我用得少。母亲瞅空就会拿着筢子背着花篮出去刮草。除非地里活儿挤着手,抽不开身;除非家务事一大堆,奶奶做不完,做不了。母亲出门刮草的时候总是花篮还没背上肩膀就拎着筢子跑,像是和人抢什么东西似的,生怕耽误了。有一回边走路边把花篮绳子往老颈上套,没注意让路上一块石头绊倒了,花篮一下子扣在了头上,气得母亲差点想把花篮踩烂。
说归说想归想,母亲是肯定不会踩花篮的。她舍不得。花篮就是装草的竹筐,巢湖南岸一带都这么叫,习惯。叫竹筐大家听不大懂,说花篮都晓得。在门口捋个树叶,到晒场码个稻草,喊一声,把花篮拿来,听到的人就晓得什么意思,绝不会拿错。花篮和筢子一样,也很精贵,踩烂了就没得装草。
有筢子有花篮不代表就能刮到草。刮草的人太多,家家户户都缺烧的。生产队分的稻草紧紧糊糊保盖屋顶,烧锅煮饭只能想其他点子,砍树丫,锄巴根,晒牛屎粑粑,只要能烧火的东西都往锅底塞。这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刮草,山上、冈头、田埂……但凡有草的地方都被人反复地刮,刮得地皮都露出来了,刮得尘土飞扬。我常想,什么人开始说“刮草”而没说“筢草”真是有创意,既形象又生动。地上没有什么草了,简单地筢是筢不到的,只有刮,像刮猪皮上的绒毛,看不到还要刮,一根草也不放过。
草也是广义上概念,凡是能烧的,我们都刮。稻田里我刮过,麦地里我刮过,黄豆地和芝麻地里我也刮过。稻田和麦地是生产队的,自然可以随便刮,稻茬麦茬反复捋,你连根刮起来都没人管你。除非奶奶说。奶奶爱惜东西,有时会小声嘀咕叫我别把筢齿搞湿了。因为稻田里水气重,竹筢齿是用烟火熏弯的,浸潮了容易变直。奶奶的话我肯定要听,所以潮湿的稻田我一般不大去。母亲则打招呼叫我不要到麦地里去,麦茬很硬,防止把脚丫戳破了。那时刮草很少穿鞋,就像下田干活一样就赤脚。要是到黄豆地和芝麻地里刮,就要偷偷摸摸的,别让主人看见。当然这事只有我们小人干,大人们是不做的。因为黄豆地和芝麻地都是私人家的,主人看见就会说你,甚至招来一顿骂。有次我背着花篮路过大伢子家黄豆地,见黄豆砍了,黄豆叶没人刮,心痒痒的,没想那么多拿起筢子就刮。可没刮三筢子,大伢子妈来了,劈头盖脸给我一顿数落,说你刮草竟然刮到我家黄豆地里来了?我家黄豆叶自家不晓得刮等你刮啊,你家能烧我家不能烧啊,你干脆到我家草堆上拔草就是了!我丑得脸不晓得往哪搁,气咻咻回了一句,不让刮就算了,我还懒得刮呢,这黄豆叶一点不耐烧。
我刮大伢子家黄豆叶错了,我说黄豆叶不耐烧一点没错。我奶奶也经常这样说,我晓得黄豆叶不耐烧就是奶奶告诉我的。奶奶说黄豆叶塞到锅洞里火一揽就没了,一大堆烧不开一锅水。奶奶说最耐烧的东西是松丫毛,像柴火,一把松丫毛就能炒一盆韭菜。北山坡有一片松树林,到了秋天每遇刮风的时候,树根下就会落一层。不过,刮的人也多,去迟了就抢不到。特别是北山坡很高,需要翻过南边一座小山头再过一个陡坡才能到。因为距离远,路不好走,再加上那片松树林阴森森的,像我这么大的人自然是不敢去的。
当然,母亲也不让我去,怕吓着我,也怕伤着我,瞅准机会她自己去。
记得那年深秋的夜里,我正缩在被窝里做着稀奇古怪的梦,猛不丁被奶奶打醒。迷迷糊糊中听奶奶说,还不快起来追你妈去,这深更半夜的她一个人上山怎么放心?奶奶的声音不是很大,语调又有些急促,懵懂中我一下子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我眯着眼问,什么事?奶奶又拍我一下,巴掌连着话语一起重重地落在我头上,像是要彻底把我打醒。你妈上北山坡刮松丫毛,你快陪她去!啊,夜里刮松丫毛?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奶奶转身把我衣服甩过来,催促我快点。奶奶说,半夜起大风你妈听到了,就想到北山坡松树林里定是落了很多的松丫毛,睡不着,便背着花篮上山了。我说,明个儿再去刮不行吗?明个儿还不晓得谁起得更早呢!奶奶说,你妈不放心,非要趁着今天夜里有月亮抢先去刮。我这会儿是完全清醒了,急匆匆爬起来。
我晓得上北山坡的路,一路小跑就追上了母亲。母亲见我跟后跑来有些意外,责怪奶奶说,我不是再三打招呼叫她不要喊你吗?母亲的话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奶奶是在母亲出了门后才喊醒我。母亲心疼我,不想让我夜里熬瞌睡陪她一起上山。奶奶也心疼母亲,怕她一个人上山害怕,不放心,不顾母亲的叮嘱执意喊醒我去陪她。一时间,这种一脉相承的亲情暖暖地流淌于我的全身。
母亲也没有叫我回去,只是问我,冷吗?不冷。我立即回道,生怕母亲会冒出其他什么不让去的话来。其实,快到重阳了,夜里的温度有些低。特别是这个有风的夜里,乍从家里出来,身上还真的感到凉丝丝的。我靠近母亲身边,问她,你可冷?母亲把背在身上的花篮往上颠了颠,昂起头望着我说,不冷。可我总感觉她是故意做出这个样子。我抢过母亲手中的筢子,说这个我来扛。母亲没吱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爬小山头的时候,我贴在母亲身边,眼睛不时地往两边瞟,看到一座座黑乎乎的坟茔脊梁背就一阵阵发冷,像是寒风钻了进去。母亲大概晓得我在想什么,就让我走在她前面,找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
尽管有月亮,北山坡松树林也是阴森森的。山风裹着寒气呼啸地从山顶方向卷过来,一阵阵撞着松树,揪着松枝,发出“嗖嗖”的声音,像狐狸叫。幸亏奶奶叫我来了,否则的话母亲一个人钻在这阴森森的松树林肯定也会害怕的。母亲胆子并不是很大,是没办法才来刮松丫毛的。以前晚上才擦黑出去挑水都叫我陪着,到河边上洗衣服都叫我跟着。遇到狗也会绕着走,遇到蛇也会惊叫一声。幸好这个夜里有月亮,明晃晃地挑在树梢上,像是多了一个人作伴,让人胆壮了不少。
松丫毛早已落了一地,脚踩上去“咕嗤咕嗤”地响。而且还在落,头顶和老颈不时地有松丫毛触及的感觉。月光从松树枝间漏下来,本应该是黄灿灿的松丫毛这会儿看着是深褐色的,像是一根根金丝线涂了一层釉,淡淡地散发着松脂的香味,看着就让人兴奋。母亲放下花篮对我说,我来刮松丫毛,你负责捋到花篮里,这样快些。我说,还是我来刮吧,你白天做事累。母亲说,你刮哪有我刮快,说不定一会还有人来,慢了留给别人刮啊?我想也是,只好跟在母亲后面捋。
北山坡这片松树林面积不是很大,但松树都长得高,树之间的空隙足可以让筢子左右伸展,来回拖动。看着母亲顺着山坡的走势不停的刮着筢子,一会儿倾身,一会儿弓腰,清瘦而有力量的身子就像一棵移动松树,我既欣慰又心酸。这个时候母亲本应该像大伢子妈她们一样,躺在被窝里睡觉,消除疲劳,享受夜晚的温馨,可她却拖着疲惫的身躯跑到山上来,趁着大月亮抢在人先刮松丫毛,一定很累。可我晓得,不刮不行,她不来刮,我又不敢来,家里的锅灶怎么办?有米没得烧也做不成粥饭。
我心里晓得,母亲这般累都是为了我们。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肩上的担子就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干活,我和弟弟妹妹年纪小也不能干活,母亲是一面在生产队做工分,一面在家种菜园、捡猪粪、挑水、洗衣、刮草……成年累月,不得歇息。母亲,是我们生活的依靠,是我们生命的依靠。
我跟在母亲后面不停地把松丫毛往花篮里捋,每捋完一堆就拖着花篮走向下一堆。浸着秋凉的松丫毛有些寒手,还有些滑,稍不小心就会从指间滑溜掉。我用力紧紧卡住,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码在花篮里,生怕把母亲辛辛苦苦刮来的松丫毛漏掉一根。母亲只要离我远了就喊我,唯恐我胆小害怕。我也及时应答着,给自己壮胆,也给母亲壮胆。这深更半夜,又是在山上,只母亲和我两个人,看着幽深的四周,听着风声、虫声、狐狸的嚎叫声,害怕是肯定的。尤其是想到平时传说鬼狐的故事,想到四周都是坟茔,心里更是恐惧,总是不住地四周张望,生怕有什么东西躲在身后。
母亲又在叮嘱我,说小心点,慢慢捋,别让松丫毛戳了手。我嘴上应着说没事,心里却感叹母亲心细。其实这松丫毛还真有些扎手,跟针一样,稍不注意就被戳得生疼。我不晓得那些城市里来的下放知青把松丫毛说成“松针”是不是含有这个意思?尽管有月亮光照着,但要在松树林里看清每一根松丫毛是竖着还是横着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凭感觉去捋,这样被“松针”戳了手自然是很正常的。但我不说,戳了也忍着疼,装作没事一般。我是怕母亲心疼我,不能专心致志刮松丫毛。
我也提醒母亲,说你也小心点,别滑到了。山坡上有碎石,踩倒上面不小心就会摔倒。松丫毛也是圆棱的,在脚底下打滑,重心不稳也会跌跤。母亲远远地回我话,说我不要紧,没事。可话音未落,接着她就“唉哟”一声,疼痛的声息直直地传来,惊得我浑身一颤。于是我赶紧跑过去,一边跑一边颤颤地喊,妈你怎么啦?
母亲一手拿着筢子,一手捂着左半边脸,虽然不再喊出声,嘴里仍旧“咝咝”吸着凉气,疼痛难忍的样子。我连忙扶住母亲的胳膊,急切地问,妈,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戳了?母亲把捂脸的手放开,扭头引着我的视线看身旁的一棵松树,指着一根树叉说,不小心叫这鬼东西戳了一下。我估摸着树根下那个洼里可能有些松丫毛,就探身去刮,没注意……哦,不要紧,现在不疼了。我说,还不要紧,戳到眼睛就糟了……妈,我们回去吧,花篮已经满了,再刮就装不下了。
母亲嘘了一口气,说花篮满啦?便拖着筢子随我走到花篮边。月亮还在树梢上冷冷挂着,清亮照下来,照着我和母亲把花篮的绳子捆好。母亲把筢把子插在花篮的绳结下,弯下身子准备荷。我拽着花篮说,妈,我们俩抬吧。母亲说,松丫毛不同稻草,很重的,你能抬?我说,在家粪桶我都抬得,还抬不动这一花篮松丫毛?母亲笑笑,说抬粪桶是在平路上,好走,这是在山上,空身人走遇到陡坡都怕跌倒,要是抬一花篮松丫毛,一头高一头低,怕是一步都挪不动。这样吧,你也别甩手,遇到难走的地方你在后面扶我一把,防止我跌倒。
母亲很吃力地背着一花篮松丫毛艰难地朝山下走着,沉沉的脚步声被风吹散好像不是响在地上。我紧紧地跟在母亲身后,不时用手拽住花篮,生怕母亲脚下踩空或是被什么东西绊着滚下去。真的有几次母亲身子踉踉跄跄的眼看着就要跌倒,可最终还是稳稳的站住,惊了我一身冷汗。
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天,觉得母亲背着的不仅是一花篮沉沉的松丫毛,还有一轮沉沉的月亮,还有一家人沉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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