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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荷深处(2700)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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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深处

                   文/李新文


       盛夏的江南,阳光透明得像一种幻觉,风在悠闲的行走,并夹着一股好闻的清香,直抵人的内心,哪怕吸一口,人也变得透明起来。这时候,我这才发觉离遍地是荷的团湖,只一箭之遥了。
       一箭之遥,有多远呢?50步,还是100步?不甚了然。
       但我仿佛走了很久很久,至少走了两千多年的路程。据说,这岳州的团湖早在春秋时已经形成。这一点,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荷叶是圆形的,团湖也是圆形的,两者之间有着隐秘的关联。阳光漫天降落,不仅把一个个人照亮,还能将一个湖泊的细节照得分明。有了阳光,世界便少了许多障碍。
       想想看,在工业文明不断入侵生存空间的当下,障碍人的何止视觉,更有心灵。那么,生命的绿意在哪里呢?这样想着时,突然一阵蛙鸣从湖边响起。蛙声,湿漉漉的飘过来,涌进我的耳朵,耳朵也湿了。
      其实,这团湖还不能叫湖。湖的概念很大,澎湃着浩荡之水。然而这里的湖却被荷盖住了,看不见水了。看见的,是大块大块的阳光与绿色交织着,融为巨大的生命场。
      风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可一到湖边又放慢了脚步,好像生怕搅乱荷的秩序。然而尽管蹑手蹑脚,甚至提心吊胆,还是惊动了几枝荷叶,不一下,摇成恍兮惚兮的味道。风一荡,人的目光随之放大开去,走向邈远与辽阔。
      露珠也跟着在晃,显示出纤尘不染的物相。可惜,蝉声还没出来,否则它的叫声,会把一方水域出落成动人的音乐场。
       面对这样的荷,我不敢多看一眼,怕看久了,看什么都是绿的了。那么,就闭上眼吧。可一闭眼,却听见大地在律动,阳光在洒落,荷花在开放,好像自己也在巨大的绿色里飞翔。便想,一个在红尘中晃荡得太久的人,一旦靠近这个湖,恍惚又活了过来,浑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
      有鸟在叫。唧哟,唧哟,唧哟叫个不停。每一个音节简练、明快得像一种小令,有雨打芭蕉的质地。睁眼一瞅,是翠衣鸟,与荷一个颜色。此刻,它站在一枝荷叶上,有一番独享清明的味道。要不,搔一下头,抹一下嘴;要不,朝不远处的岳州望几眼。我猜,大约是想看一看古云梦大泽的方位吧,或者一睹“水天一色,风月无边”的风采。鸟望了一会,开始梳理羽毛,像梳理一个夏天的心情。看来,这鸟飞了不短的路程,经历了不少人间风雨,来到这里,有点累了,该小憩一会了。
      我也倦了。
      在红尘中穿行了不少日子,是不是也该抖落满身的风尘?
      透过荷丛,终于看清了水,是隐而不喧的水。也许有了这样的水,才显示出荷叶荷花的灵动。流水脉脉,偶有鱼儿跃出水面,引起不少人的惊呼。便想,这样的呼喊,能给荷花带来美么?倒是古人懂得荷花,汉乐府里的《采莲曲》说得真好:“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那个阳光朗照的荷塘里,没有人的喧闹,只有莲花的静美和鱼儿的安闲,以及那分看荷的心情。
      忽而,我想起了一个人——屈原。对,是屈原。也许这团湖的荷跟他有关,那个身心疲惫的诗人被楚怀王抛弃后,即便前路茫茫,也在路上走,山一程,水一程,不停地流转,并在时间里歌吟,直到满怀惆怅跳入汨罗江底,才算生命终结。略略梳理了一下他的行踪:大体当年他从郢都出发,下江陵,涉长江,入洞庭,而后一路辗转至汨水,把生命的历程打理得那么匆忙,仿佛在丈量内心之旅。起初,我满以为流放是古时最轻松的刑罚,至少能获得精神上的自由。然而,我弄错了。其实,流放比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残酷。比如砍头,一刀子下去,一了百了,哪怕血溅三尺,也有一种痛快。嵇康和谭嗣同便是这样死的,充满人生的洒脱与风流。而屈原遭遇的偏偏是流放,想从容赴死也难。那种遭遇是彻底把你抛弃,开除出局,让你陷入生命的煎熬和最彻底的孤绝,以决绝的方式摧毁你的灵魂。说穿了,是慢慢放血,由外到内的心灵放血。血流尽了,只剩一个空壳。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他在洞庭水云间盘桓了很久,在水边筑室,用荷叶盖顶,满屋子浸透着荷的清香与静气。想来,是那些脑满肠肥、眼里只有钞票和美女的人,没法享受到的。但,这老头儿太执着太认真了,为那个腐败得浓疮百出的朝廷把自己搞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还一路歌吟而去,满世界尽是悲切的回响。这样值得么?可以说,他完全是死于太认真,用乡下的土话说,是傻死的,不值。其实,他可以在这团湖边与荷为邻,过着“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散淡日子,何必非要飘到那个毫不起眼的汨罗江纵身一跳、怀沙自沉呢?自沉也就罢了,还说出“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昏话,实在不可思议。你想,这种高蹈谁会理睬、谁又听得懂呢?!我以为,满世界的人,唯独他最不清醒。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清醒的,面对昏昏噩噩的世界,尤其是楚怀王、上官蕲尚之类的人渣,又有什么用呢?
    汨罗江是一脉水,团湖也是一脉水。从团湖到汨罗江,不过数十里的水路,却蕴藉着一个人的整个精神图景。两者之间,有了某种精神性的呼应。我忽然悟出一个规律——大凡旷世高才者皆因水而生,在人世间晃荡了一生,却又走不出天地宇宙间最神秘的水。屈原是这样,王勃是这样,李白是这样,杜甫是这样,就连后来那个为悍卫艺术和人格尊严投入昆明湖的王国维也是这样。也许,这是中国文化和文化人的一种宿命吧。站在湖边,我不知荷丛里,哪一朵属于屈原,哪一朵还残留着他的余温。但我觉得这荷的声音,是从两千多年前的阳光下传过来的,那么飘缈而又真实。走近了这片荷,心里的许多事情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
      想了好一阵,终于发觉红尘中的人,才是真正的俗物。不少人来此赏荷,无非想忝一点饭后的谈资,用作消遣。然而一个“赏”字,隐含了太多轻薄,大有凌驾万物之上的踞傲。照实说,我也是个俗人,但毕竟多了一个想法——把一颗尘世的心交给大自然,好好洗涤一下。同行的不下三四人,我们在此逗留了一天,打算夜宿莲湖。傍晚时分,晚霞照红了一湖莲花。花儿在风里摇曳,脆生生的很好听。不多久,村庄的瓦屋上升起了炊烟,一缕接着一缕流动,似乎看得见日子的走向。一眨眼,一群农人牵着耕牛从远处施施而来,牛蹄打在土地上,那么清脆。间或,一声牛哞,在湖的上空传递,有了不少生命的节奏。便想,这夕阳里的荷花、炊烟、农人和耕牛,该是人间实打实的生活吧。
      在湖畔人家,我们大口吃着柴火煮饭,用鲜鱼下酒,你一杯来,我一杯去,喝得荷花都要醉了。
      微醉之间,月儿上来了,挂在柳树上,有着古典的诗意。扛着酒兴,雇了船,在湖里慢慢荡开来。月光并不皎洁,洒在荷叶上,如蒙上一层薄雾。船,在荷丛中穿行,仿若浮在梦里。月下看荷,却是一片墨绿,很有古人笔下的韵致。而莲花,在月光里睡去,朦胧成无法言说的美,恍若把一湖的心事藏了起来。我躺在船上,用荷叶儿盖着脸,一张一噏呼吸着满湖的清香,静静思量着荷花的内在隐秘,也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经意间,发觉自己也躺成了一片荷叶。忽然,有人说,要是有个美女做伴就好了。我问,荷花不美吗?
      荷当然是美的化身,老子也说大美无言。看来,今夜收获的不单是景致,更是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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