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皮格马利翁”

我是“皮格马利翁”
□ 林文华

题记：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善雕刻。他用神奇的技艺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中，皮格马利翁把全部的精力、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爱恋都赋予了这座雕像。他像对待自己的妻子那样抚爱她，装扮她，并向神乞求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打动，赐予雕像生命，并让他们结为夫妻。“皮格马利翁效应”成为期待效应的代名词。 五年前，从这间教室走出去了一些十分优秀的弟子，印象最深的有这么几个：
陈希，一个异常乖巧的女孩，如今在上海交大读硕士；吴昊，陈希的同桌，而且巧的是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一个敦实的男生，如今在空军工程大学读硕士，每逢节日总会收到他的短信；杨迪尧，一个文风幽默，外表潇洒的男生，如今在南开大学读硕士；杨一凡，一个特别用功上进的女孩，如今在南京大学读硕士，其间还到英国交流学习了半年……看见这间教室，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和弟子们并肩奋战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他们都是在我期待中一天天成长起来的。
室还是原来的格局。土黄色的窗帘，镶了金属边的励志标语，前后两个墨绿色的金属黑板……没有太阳，没有云彩，连一丝风也没有，窗外的香樟树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非常安静，只有扇叶搅动空气发出的“哗哗”的声音，山涧里的瀑布一样遥远，悠长。艺术楼上有学生在练唱，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因为关着门，听起来也是那么遥远，有点压抑，不太真切。监考是一件苦差使，宁上三节课，也不监一堂考。无事可干，有点无聊。也只有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观察讲台下的一群弟子。这是我带的那个文科实验班的后一半，成绩不太好的一群，但我对他们的印象一点也不坏。
看见左手第一列第四排的那个男生了吗？他叫焦文科，一个貌似忠厚的农村孩子，目前是我的班长。前几天他找我辞职，理由是马上升高三了，他要好好抓学习。说实话，我正有换掉他的意思，所以就跟他免了挽留的那套虚礼。我让他先把本学期干出去，顶多还有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当班长就像当了半个班主任，在我们学校，这样的苦差使没有几个人愿意干。焦班长很腼腆，腼腆到让我生气。他说话的声音比女生还柔，在我面前总是低着头，哈着腰，哪来的魄力？我总对他说，希望你抬起头来做人。他嘴上答应着“是”，马上把腰直了起来，可下次见了我还是那样。
这样老实的人也有幽默的一面。班里搞元旦联欢会，他一冲动，主动上台要求表演节目。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缠了头，顺手拿来唐春欢的木拐杖，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兵模样，非常滑稽。前几天，讲到韩非子“三虱食彘”的寓言时，我问谁见过虱子，只有他很干脆地把手举了起来。我让他下次返校的时候捉两只过来，让同学们开开眼界。他显得有点难为情。说说而已，他却当真了。
高考前布置考场，打扫到最后，人都走得快完了，教室里莫名其妙地涌进来很多水。当时只有我和焦文科还有另外一个住校生李俊，我们只好用垃圾撮和塑料盆来清理。我用垃圾撮舀，焦文科用盆子接，李俊用扫把往过来扫水。焦文科一盆一盆往外端水，累得头发都汗湿了。他家住在汉王镇，很远的，不知那天是不是赶上了最后一班车。班里还不能少了焦文科这样的热心人，但一想起他那烂成绩，我又有点生气。好好答题吧，但愿这次月考能有个好成绩。我答应你，干完这学期就放你。
第三列顺数第五个，那个女孩叫李佳惠。李佳惠有点胖，是婴儿肥的那种胖。她的皮肤很白，长着一副英武的剑眉，像刚用毛笔刷过似的黑。她浓密的黑发向脑后拢起，挽成一个髻，鼻梁上架一副度数不小的黑框近视镜。你说这人像什么？像革命烈士秋瑾。李佳惠还真是一个有血性的女孩。论才干，论气魄，论组织领导能力，她远胜过焦文科，是班长的最佳人选。我甚至对她说，你要考进班里前35名，这个班长就是你的。不需要同学选举，我可以直接任命。我现在才知道焦文科为什么要主动辞职了，尽管我说那话的时候他不在教室里，但他肯定听见了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他聪明得很呢。
李佳惠是本学期才从重点班拔过来的，但她进班后的第一次考试成绩非常差，显然还没有适应实验班你死我活的竞争。不过她身上有一股狠劲，我欣赏的正是这一点。我们班光女生就有50个，是个典型的女儿国，缺少的正是一种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气概。李佳惠的才能是在组织同学练合唱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她能唱很高的高音，声音尖利但不刺耳。她大吼一声“别吵了”的时候，连我都要吓得发抖。很短的时间里，她把一群绵羊训练成了草原上奔跑的狼群，大家都很听她的话，她让怎样唱就怎样唱。她老是大吼着“声音，声音，你们的声音哪里去了”，声震寰宇、目眦欲裂的样子恐怖极了。在她的训练下，我们的歌声成了全校园最响亮的，我们班一开唱，其他班就只有听的份。一群羊被一只狼驱赶着，最终也会变成一群狼；而一群狼要是被一只羊驱赶着，却只会变成一群任人宰割的羊。焦文科是羊，李佳惠是狼，我是躲在幕后的一只老狼。尽管红歌大赛我们班什么奖也没捞着，李佳惠哭了，但同学们已经认可了她的领导，甚至说什么学习差点没关系的。我说不行，还是得逼她一下。
李佳惠是走读生里离家最远的一个，住在铁路北边的制药厂里。更要命的是，她每天早上走路到学校来，天刚亮就出发，走五十分钟才能到校。即使这样，她从来没迟到过，这需要怎样坚强的恒心与毅力啊！我经常拿她这点去批评那些迟到的学生。李佳惠中午不回家，吃过饭和住校生一起在教室里写作业，下午饭也在学校吃，下了晚自习也是一个人走回去。她不让她妈来接，为这事跟她妈闹翻了，赌了很长时间的气。她妈受不了冷战的折磨，鼓起勇气到学校来诉苦，但事后不又怕女儿知道。隔了几天，我找李佳惠谈了一次，委婉地劝她跟她妈和解，她竟然当着我的面哭诉她妈的不是：她翻我书包，她不信任我，她不理解我……我以班主任的身份强令她立即跟母亲和解，她答应了。当她下午，她妈收到她用同学手机发来的道歉信，感动得声音都变了。她把女儿的转变归功于我的教育，我的话真有那么灵吗？一个母亲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来自骨肉至亲的惩罚，尤其是心罚，尤其是李佳惠这样的血性女子。
爱哭的女孩，好好考，班长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加油啊！
要说我教育得最成功的一个，还不是李佳惠，而是董雪妮。她在本班教室参加考试，在成绩好的那一半里。即使她不在这个考场，我也能异常清晰地想起她的模样来：戴副近视眼镜，文静中透着机敏，微翘的嘴角显出几分调皮，齐耳的短发显得精干利索，说话的时候喜欢耷拉着手在面前挥舞，身体的重心在两只脚上来回移动。这个女孩太上进，太优秀了，她目前是年级第一名，是我的学习委员，是我的“皮格马利翁效应”的实验品，是在我的不断期待中一天天成长起来的。
第一任数学课代表是个女孩，由于刚升上高二，彼此都不熟悉，数学老师就临时指定了一个，后来发现那女孩工作不认真，学习也不怎么努力，我和数学老师都有想换掉她的打算。这时候，我就推荐了董雪妮。她很不自信，正在迟疑，我就说，你很聪明，以你的智商肯定行！得到我的鼓励，她答应下来，而且真的以为她很聪明，就拼命地学，成绩渐渐上来了，先是考到班里第一名，再是考到年级第一名。我让她介绍经验，她就说没有别的诀窍，就是苦学，每天晚上十二点以后才睡觉。难道就不瞌睡吗？她说不瞌睡，一想到学习就很兴奋。好奇怪啊，她跟以前判若两人！我跟她开玩笑，是对功名利禄的渴望让你彻夜难眠吧？这就像一个做生意的人，一想到要挣大钱，晚上哪还睡得着啊！她笑一笑，也不否认，这样的功利心，有一点是好的，用在学习上是对的，可惜这样的人并不多。
董雪妮稳定在年级第一名的水平以后，我就开始物色新的数学课代表，而打算让她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为班级承担更多的责任。五月初的一个星期四，机会来了。那天本该学习委员李俊做值日管纪律，可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班里非常闹，我问她管没管，她若无其事地说没有。我再问她为什么不管，她说管不住。真是悖论，因为管不住，就不去尝试，所以就干脆不管，任由大家说闲话大吵大闹。我一气之下撤掉了李俊的学习委员，马上宣布新任学习委员的人选是董雪妮，大家都没有意见。李俊很委屈地哭了。活该，谁让她不负责任的呢？自从董雪妮当上学习委员以后，星期四的自习纪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不仅管星期四，别的时候也管，负责到近乎贪权的地步。好在同学们都服她管，我也懒得说她。在我的悉心指导下，她创造性地开始了一些工作：开展落后生的“一帮一”活动，检查退步生的课外资料，后来扩展到抽查全班学生的课外资料，不定期地开展主题班会，让进步生谈自己的感受……当她主持这样的活动时，我基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无聊的时候我就去办公室上网。
有一天，好不容易轮到我主持班会了，我模仿孔子的语气对他们说，盍各言尔志？当我问到董雪妮的时候，她说她将来想当老师。接着阐述了她的理由：我不是看上当老师有稳定的收入，而是觉得老师很辛苦，工作很有意义，总得有人把我们的文明的火把传递下去吧？说到这里，她哭了，神情相当悲壮，完全是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样子。全班同学为她热烈鼓掌，我也很激动。我对他们说，我赞美那些为理想而拼搏的青春，赞美那些为道义而存在的坚持，他们才是人间最美的潇洒。日本和俄罗斯把最优秀的学生弄去当老师，我们为什么不行呢？有董雪妮这样优秀的学生去做老师，中国的未来就大有希望！她是班里最早背过《弟子规》的一个，思想很纯正。只要是交代给她的事情，我一百个放心。她唯一的缺点是做事欠塌实，粗心马虎，没有李佳惠稳重。李佳惠当班长，她当学习委员，焦文科只让他当个副班长，记下考勤什么的，这才是我最佳的班干部结构。
“皮格马利翁效应”的实质是什么？说白了就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是很需要及时鼓励的。董雪妮对她今天的变化感到非常吃惊，她上高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不交作业，上课说话，整天浑浑噩噩的，霉瞌睡死多。每当说起这一点，她就显得非常懊悔。
拉起一个董雪妮不算什么，我要拉起更多个董雪妮，让更多的孩子得到“皮格马利翁效应”的实惠。我有能力把孤儿陈亮拉出失学和穷困的泥淖，让他成为“名人”，就一定有能力拯救更多的后进生。与其在外面做好事，不如把爱的阳光洒向我的那些弟子们。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周聪。
周聪是继董雪妮之后的第三任数学课代表。当我向数学老师提出这一建议时，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的脸，什么，不会吧，她那么差。我说，你看着吧，她一定行，我是她的下一个“皮格马利翁”。其实，我能看上周聪，也是因为她那段时间比较上进，听课很认真，像变了个人一样。尽管底子很差，但她学习态度很端正，我相信她一定会赶上来的。一个月后，当我问起数学老师的时候，他非常满意地笑着点头说，你看中的人没有错。周聪也有一对微微翘起的嘴角，这样的孩子是不是都有天赋呢？而且，周聪比董雪妮个头高，她不戴眼镜，有着长长的向上翘起的睫毛，是个典型的东方美女。我在班里说，这样的美女，再把学习成绩搞上去了，将来上了大学，再有了好的工作，那要飞起来吃人呢。
班里有三个姓周的，除了周聪还有周亚丽，那是我目前的副班长，也是我带高一时的副班长，是我的“嫡系”，我对她非常信任，但她自从上了高二后成绩老是提高不起来。我为此很着急，但她却并不怎么在意。她做事慌张马虎，缺乏恒心和毅力，这是城市孩子的通病。
第三个姓周的叫周桐，是第一任数学课代表。从课代表的位子上撤下来后，很长时间她萎靡不振，学习越来越差，一度退到班里倒数第五名。我很着急，莫非她就这样毁了？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呢。有一天，她父亲找到学校来，向我反映了她夜不归宿，离家出走等情况。她父亲怀疑她跟网友见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还说她不接他的电话，把他拉到黑名单里去了。他想尽一切办法了解她，给她写信她不回，跟她说话她不听，甚至都给她跪下了！我也向他反映了周桐在学校的情况：上课要么睡觉，睡醒了就说闲话，穿时髦的衣服，作业是抄的，老师说她还不以为然。周桐的父母离婚了，这样的孩子心理上多少是有些问题的。即使这样，也没有放弃的理由。
我安慰了那个近乎绝望的父亲，然后跟周桐讲了很多道理，我的策略是让她先把学习成绩搞上去，先做到不抄作业，心思用在学习上了，就对上网交友没有兴趣了。我安排一个非常老实的男生给她辅导功课，让董雪妮有时间跟她谈心。一天放学后，我看见周桐坐到那个男生的身旁，那个男生在给他讲题。我看见了一点希望的曙光。见了周桐我总是说，我期待着你的进步呢，你一定行，要努力啊！
三天以后，月考成绩出来了，周桐考到班里第20名，全班同学为她热烈鼓掌。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父亲时，她父亲激动得快要哭了，一连声不知道说了多少个“谢谢”。他说，女儿现在变好了，开始跟他说话了，接他的电话了，昨天还跟他一起吃饭了。他把这一切归功于我的教育。“皮格马利翁效应”真的有那么神吗？周桐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有一头瀑布一样的黑头发。我让她把头发扎起来，她听话地扎了起来，这时候我就说，你听我的话了，我要表扬你。你看，就这么简单。
还有比周桐进步更大的吗？有，她就是杨茜，一个曾经考到班里最后一名的女孩。杨茜一度很自卑，也为自己能考进实验班感到很意外——她是出了高价上的高中，中考成绩是B＋。不过，这孩子很孝顺，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钱给父亲买了一双皮鞋，把他父亲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是我从她作文中了解到的。我在班里表扬了她，同时安慰她，这次因为中考成绩不达标没拿到贫困生助学金，下次争取吧，只要你学习成绩搞上去了，一切都不在话下。我给她找了“一帮一”辅导人，让她好好向同学请教。杨茜很用功地学着，一天天进步着。先是由倒一上升到40多名，这次月考一下子上升到班里第17名。全班同学给她鼓掌，我也拿她说事，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答应他们，如果成绩超过2班了，我们就把班会变成联欢会。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之后，他们却表现得很平静。没有谁对自己的成绩公开表示很满意，他们正向着更高的目标迈进。
我是“皮格马利翁”。在我的期待中，弟子们一天天成长起来。他们一身正气，他们埋头苦干，他们废寝忘食，他们夜以继日，他们只争朝夕。从他们的身上，我看见了国家民族的希望。每当看见他们早早来到还没有开灯的教室里写作业的情形，看着一个个头也不抬的苦样子，我心里既高兴又心疼。说不清是我的坚持感召了弟子们的勤奋，还是弟子们的勤奋感召了我的坚持。我每天早上不到6点就起床，晚上不到12点不休息，我连自己的儿子都照顾不上，成天跟他们搅和在一起。我把全部的精力、全部的热情、全部的爱恋都给了我的这群优秀的弟子们，但愿他们不辜负我的期待。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感动天神，让他把好运赐给我们。到那时候，丑陋的蛹最终会变成美丽的蝴蝶，冰冷的雕像最终会变成生动鲜艳的美人。他们是下一个陈希、吴昊、杨迪尧、杨一凡……
愿天下的老师都是“皮格马利翁”，愿每一个“丑小鸭”都有变成白天鹅的那一天。
2011年6月18日（59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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