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田园

自从搬进楼房，便距离泥土远了。从前住在村庄，土的路、土的墙、土的原野，出趟门回来就粘一身土，脏兮兮的，跳水塘里洗澡，水塘也是土做的。城市里，除了马路边的花坛和被悉心饲养的公园，少见泥土。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朝夕相见时，觉不出它的好，甚至嫌弃，脱离时间长了，又心心念念地想着，所以看到楼下因铺设管道挖开坚硬的地表，裸露出久违的土地，倍感亲切，忙找来废弃的塑料盆装满，一次次运到楼顶，如同这些年来把家一次次从这个楼搬到那个楼。

土被深藏太久，通体蜡黄，一看就是缺乏营养和锻炼导致健康状况不佳，淋上水，如同着凉生一场大病，黏黏哒哒，不成体统。这样的土是无法长出庄稼的，所以松土、沤肥、掺锯末和沙子，楼下打扫卫生的阿姨得知运土缘由，从垃圾桶里捡来一袋子不知谁家久存不要的黑芝麻，也捣碎混进去发酵，捯饬多日，它终于有几分土的样了。

立夏早已过了，再有几天就是小满，老家有句俗话：小满不满，芒种不管。是说如果错过时节，麦穗灌浆未盈，到芒种就不会有好的收成。现在小满将至，麦田自然是种不成，时令不对，长出来也不会抽穗，何况这零散分置的土尚不能成田，只能随意种些随意的果蔬，也算是不负漫漫长日。

荆芥、小茴香、韭菜都不挑剔季节，啥时候撒种就啥时候发苗，只要不是过分跟它别扭，它是不会赖着不出来的。每日“出必告，反必面”，早晚两次爬上顶楼浇水探望，小心伺候着，好在它们还算给面子，犹犹豫豫几天后，小心翼翼伸出嫩黄的芽，再过二十天，适应了土上的世界，就越加蓬勃，绿英英一片，掐了尖，剁成馅包饺子、摊煎饼，凉拌也好吃。年少时嘴巴挑剔得很，只对甜味儿、鲜味儿、正统的香味儿情有独钟，哪里能受得了荆芥、小茴香们的另类味道，越到后来，越能容纳不同滋味，苦的、辣的、酸的，都被开发出来，甚至喜欢上榴莲、臭豆腐一般的臭味道，这是人适应度的延展，也是味蕾的钝化。过于敏感，是不容易接纳人间百味的。

栽几株秋葵。原本只是看别人养在陶盆里，模样好看，当花赏，便讨来种子，也埋进去。初次种植，并不指望能有多大出息，却没料想长势凶猛，刚足月，便两尺来高，涌出黄花，像卧一簇黄蝴蝶，等花开够了，结一个荚，鼓一枚果，似棉桃，多有成材的前兆。秋葵娇嫩易老，不留神就错过最佳采摘期，筋丝坚韧嚼不动，其他蔬果瓜熟蒂落，会留给人预留一段忘记收获的期限，它是突然就熟了，让人猝不及防。你日日照料，总觉得时日尚远，一天不去，却发现已经老态尽显，好比小孩子，平素顽劣调皮，指不定某个时刻，他的一个动作、一段话，会让你倍感意外，觉得他早已不单是个孩子了。因而采摘秋葵要掐着日子，不早不晚刚刚好，免得两相耽误。

还有瓜，电动机菜瓜和羊角蜜。盛土的容器毕竟有限，除了仅有的木箱和旧轮胎，余下的尽是随处可见的塑料袋，省财省力，又不影响顶楼住户，一袋土栽两棵瓜，不大不小正合适，就当是发挥余热再做贡献。瓜秧娇气，要保证充足的供水量才能野蛮生长，蔬菜偶尔遭疏忽一次，顶多是萎靡不振，喂一瓢水，就满血复活，元气重聚。瓜不行，正值座果，你敢稍有怠慢，它脾气上来，自废武功，结出的果畸形、寡淡、糠，任何补救都不能起死回生。秧蔓任性自由，从土上拖下来，想占领哪里就占领哪里，泱泱连片，挂了果，依旧玩心难收，人毕竟功利，只要果实，因此须“打头”，掐掉旁逸斜出的多余秧子，不管是不是压抑它天性、胁迫它本心，就是要它集中养分输送给果实，这和集中力量干大事是一个道理。

临近入伏，天越加热燥，屋顶温度尤其高，浇进菜地的水来不及吸收便融进空气，果蔬次第成熟，需水量攀到峰值，顶楼点滴汇聚的空调水和拎上来的自来水供不应求，即便是供给充足，也总比不上一场雨来得痛快。《西游记》里把雨水叫“无根水”，作药引子可治百病，《红楼梦》里配制“冷香丸”，也需要无根水调和，自然的神奇就在于不可察觉的微妙变化，其实，有没有科学依据，我并不清楚，只是它真的有神奇效用，经雨的叶子比单纯的人工浇灌时青翠、娇嫩得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雨水养庄稼，也养虫害，尤其是以蚜虫为首，这小东西个头不大，破坏力却极强，它有自知之明，不太敢招惹大蒜、小葱这些作风泼辣的植物，只挑秋葵、油麦菜这些温良恭让的啃啮。翻开葳蕤枝叶，茎上爬满一坨坨小虫，偶尔还有青虫和尖头的青蚂蚱，我很好奇它们的来历，一打听才知道它们的卵早已藏身于土、乘借于风安家于此，只等一个合适的温度和湿度，进化成活生生的生命，无限繁殖。所幸这一片小小的田园无意间竟勾起这栋楼里不少年长人的回忆，平常见面招呼都懒得打的陌生人，却因为这菜蔬找到共同话题，她们储存不少祛除虫害和管理不同作物的方法，悉数找出来用在这些稀落的苗圃上，效果显著。不知谁，隔三差五把因变质只好用做肥料的小米、燕麦放置楼顶，等到土壤养分将尽，及时递补应援，让它们更加茁壮。

坐在田园间，看一粒种子抽芽，长成一株或高或矮的树，会收获从电视、手机中得不到的满足感。从楼顶望过去，也有人在他们的楼顶零星栽培着什么植物，更多的是光秃秃的水泥天台。菜市场就在楼下，琳琅满目，各色果蔬模糊了生长季节，不必搭理惊蛰、芒种，想啥时候长就啥时候长，既然两块钱能买一把豆角，谁还愿意花费气力用整整一个夏天去育苗架秧、灌溉驱虫呢，至于一株苗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有过多少搏杀的经历和曲折的心路历程，谁又会关心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