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石磙伯得肾炎了，不会真轮到他了吧？”
      “咋会呢，他才五十岁。再说，肾炎又不是啥大病，肯定能治好。”
       “不好说。你不知道，石磙伯早就说了，他这一门儿的男人，没一个活过六十岁的。现在，他是他那一门儿岁数最大的男人了……”
       石磙一住进医院，村里人就开始议论，好像他的命运与村里其他人的命运，都紧紧地拧在一起。
       等议论的热乎劲儿差不多消退的时候，石磙出院回家了。
       “哎呀，一阵子不见，石磙伯可是捂白了！还是城里好，风刮不着日头晒不着，哪像咱村里，就没养出个白人。”
       “石磙伯，你可是吃胖了！外边的伙食看来是真好……”
       石磙撇撇嘴角，似笑非笑，算是回了话儿。
       没过多久，大家就看出石磙的另一个变化了。不管家里地里有多忙，他就坐在街边的背阴里，不是与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下象棋，就是与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玩纸牌，啥农活儿也不干。以前那个有着用不完力气的石磙，彻底不见了影子。
       “石磙伯的病到底好了没？你看他白白胖胖，不像有病啊！”
       “听咱村的村医说，得肾炎的人身上会浮肿，石磙伯哪是吃胖的啊，就是病的！”
       “谁知道呢？我看啊，不管这病好没好，人算是废了。”
       石磙这么一坐就坐了八年，好些与他下棋、打牌的老头儿、老太太，一个个埋进了土里。第九个年头的春天，村里人忽然发现好些天见不着石磙，都以为他又有病住进了医院。
      可有人还是看见了石磙：“石磙伯在家晒日头呢，好好的！我去借铁锨，看见他了，问他为啥不去街里玩儿，他说玩了八年，烦了，不想玩了。”
       人们都很惊奇，这么好玩儿的人，咋会憋在家里呢？
       这一憋，就是两年。除了大年初一，人们去家里拜年见到石磙，就没人在街上看见过他。
       春天又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石磙家飘出一阵阵油炸食物的香味儿，又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石磙的大闺女、二闺女、大儿子，几个兄弟、弟媳……在临近中午的时候，一个个往石磙家里去，人们才回过味儿来：石磙这是要做六十一岁大寿了。
       六十一岁的石磙，变得更白了。他又开始坐在街边，和几个岁数差不多的老头儿有说有笑地下象棋。有一次玩到兴头儿，他中气十足地高喊了一声“将军”，啪地一下竟把梨木棋子拍成了两半儿，惹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去年春节拜年，我去了石磙家。他端坐在八仙桌旁，笑呵呵地伸出右手看着我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你伯高兴着呢！来跟你伯说说话儿比啥都好，可不兴磕头了……”
       我顺从地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关心地问道：“大伯，您今年八十几了？”
       “八十二，八十二了！”他先伸出拇指和食指，蜷回去后又伸出食指和中指，给我比划着，“八十二，你伯我活得也差不多了！我是熬值了，我这一门儿的男人啊，还没活过这个岁数呢，哈哈哈哈……”
       我也跟着他笑起来：“大伯，现在医疗条件好了，没有治不了的病。我看您啊，活一百岁没啥问题。”
       “是啊，是啊，没问题，没问题。哈哈哈哈……”
       拜完年后，我跟母亲说，没想到石磙都八十二岁了。可谁知母亲却责怪我：“往后拜年啊，可不能再问老人家的岁数了。忌讳，忌讳！”
       我一想，突然后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