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聪三日

这是一个与昨天完全不同的世界，迷离如梦，悄无声息。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变得木讷，迟钝，像鬼魅一样游荡。正在播早新闻的电视无声，早餐盘碟摆放收纳亦无声，就连汽车发动机也变成了静音。路，依旧拥堵，但聒噪的市声没了，到处迷一样沉寂，所有动态的物体都没了平衡，好像都在飘，而自己，什么也听不到，变得又笨又傻，城市，让人感觉恐怖又诡异。

终于到公司了，有同事对你说话，没听到说什么，好像看上去显得心不在焉。你郁闷，尽量睁大眼睛和微笑，以证明自己一切安好，可没人像家人那样走近你，大声地对你说话，所有动作，都显得有点夸张，像卡通片里的人一样。没错，大家都看出来了，知道你听力出了问题，于是，有关切的表情出现，但只有表情变化却不知说什么。于是，你感觉力不从心，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放弃，有意回避他人，宁肯一个人独处发傻。

没错，这是一次突发性耳聋，是游泳池的水压进耳朵引起的听力下降。由于听不见，那天上午我做什么都没心情。还好那天下午放中秋节假，很快避开人群，很快回家，避免了与同事相处的尴尬。可坏心情在晚饭时又来了，因和妹妹一家一起用餐赏月，要听别人说，要回答别人关切的问话，又乱了，又烦了。因为听不见，我睁大眼睛，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尽管他们个个看上去表情丰富，眉眼生动，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些平日待我礼貌周到的亲人对我少了一份同情。不知道自己是精神不集中还是过度集中，一种莫名的焦虑始终纠缠着我，挥之不去的是形只影单的孤独感。于是，我避开亲人，在没人的处所对自己发狠，单脚跳，捏鼻子、鼓耳膜，用手掌用力压在耳朵上再突然拿开，动作粗暴得像用大便器抽子，甚至比较极端的方法也用了，比如倒立。可随你怎么折腾，耳朵就是听不见。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知道了，问我怎么治，要开刀吗？在哪里开刀，是耳朵前还是耳朵后？说最好是在耳朵前开一刀。问，为什么在耳前开一刀，说是取耳屎。可能是我痛苦的样子吓到她了，她的话让我感觉有点恐怖。在她眼里，我俨然成了一个待产女人，铁下心来要做的，是剖宫产。

中秋节第二天下雨，可我还是冒雨去了省耳鼻喉颈医院，因为是中秋假期，只能看急诊，且只能排队看一位值班医生。原以为诊室里设备又先进又齐全，没想到连个简单的冲洗设备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内窥镜了。医生用一个车载电筒模样的设备看了，说两个耳朵都堵了，回家用药水泡吧。我说泡过了，用的是双氧水。“那个不行，要因耵聍水”，医生说。好吧，我同意。可屋漏偏逢漏雨，急诊没有，要等节后门诊上班。还好，当晚在另一家医院买到了，开始不停地泡。接下来的两天，问题越发严重起来，由于越泡听力越差，最后可怜到听人说话时要看口型，人变得，耳胀胀，头昏昏，反应越来越慢，脾气越来越暴躁，大家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

时间变得难熬，节后上班时间变得遥远，由于听不见，不想看电视看电脑看手机，连书也读不了，只想紧闭眼睛，什么也不想，把自己忘掉。可哪里做得到，我想起小时候在江河里游泳，常有耳朵进水的时候，但只要反方向跳跳，左耳进水向右跳，右耳进水向左跳，一点不耽误嬉闹。还有一次在一个热带雨林深潭里进了水，导游嘻嘻哈哈往进水耳朵里又倒了矿泉水，连说好了好了，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就好了。这招有点绝，好像早餐时让一个宿醉的人再喝点酒，能把酒力全透掉。最严重一次是2005年，有天加班到后半夜，洗洗就睡了，醒来变成无声世界，马上去做内窥镜解决了。我感觉，耳朵好烦，总在和我作对，可再想想，我的耳朵又好可怜，做我的耳朵好难，总有一些小麻烦。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做上了内镜，奇怪的是手术时不是坐在椅子 上，而要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医生在我的右耳塞进一个软软的管子，开始吸，只听哔哔啪啪响。这声音让我的心变得愉悦，因为我相信那些粘性糊状的耳屎正被吸出。

“是在吸吗？”我问。“是，我在把耵聍弄松”，医生答。我欣喜地感觉到听力在恢复，可好景不长，很快，耳道被堵得满满，没一点缝隙，像窒息那种。我用手紧紧抓住床沿不让自己动，尽可能配合医生。很快，我感觉充塞耳道的赘物开始被缓缓拉动，缓慢到几乎难以查觉。正想着，耳道突然一下子释放了，同时听到有几种声音传来，那是衣服摩擦的声音，医生护士呼吸的声音，还有某种听不懂的电子仪器提示音。等另一只耳朵处理好，更多的声音被我听到。我听到诊室门被推开，有两个人探头进来，问可不可以快一点，说他们是部队的，还有事要赶回去，还有一个疲惫的声音在抱怨，说上午就排队了，现在也没做上。“好了，叫下一个”，那医生抽出我左耳道的管子，大声说道。我坐起来连声道谢，可那医生并不回应，而是直接坐到一台PC机前，开始忙着用键盘打字，我走到他身后，又说了声谢谢，可他没回身。我用手在他肩头轻抚了下，再次称谢，他总算回过头来点头示意。我奇怪，他为什么没一句抱怨，明明把他累到了，我耳道狭小，耳垢多，是个问题患者，可一直没听他说过什么。期间，我只听见一位女医生的声音，说我的左耳朵耳垢和右耳朵一样多。也许，对他来说我就是个普通患者，耳道不特殊，病情也没什么。其实，我一直想验证我的耳道是否如几年前那位嘉善内窥镜医生所说，又小又狭窄，像个背阴小房子，想知道说这番话的人是矫情还是有意搞错。

走出诊室，人一下子被热浪和噪音包围。但听大厅鼓噪，人声嘈杂，有电梯开关声，有电子仪器的提示音，有电流发出的嗡嗡声。半小时前还安静沉闷的世界突然变得不安分，变得没来由的喧闹。医院外，我怔在那里不敢移动脚步，说出来不怕人笑话，走出医院大门那一瞬间，我半天没缓过神来。我听见汽车引擎在耳边轰鸣，听见不远处有冲锋钻在时断时续工作，我还听得见鸟儿鸣啭，风儿吹过，甚至听见了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面时发出的声音……还有我的车，几天没开，怎么发动机这么响，还有胎噪的声音好烦好刺耳，吵到让人无法忍受。还有底盘，一定是这几天锈渍了，噪音持续不断，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车内空调明明开在一档，可怎么会响得如此夸张。还有办公室楼下那家老爸茶店，有多少老爸阿公在泡茶啊，要吵翻天啊，人声鼎沸啊……在我的耳朵里，一下子涌来千军万马，好像以前所有不发声的东东都突然开始发声了。

其实，这就是世界本来的样子啊，有声音，有色彩，有风儿吹来，有云彩飘过。我们习惯了用眼睛来看，用耳朵来听，用我们的感官来感知这个世界。健康时，这些平常到不能再平常，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身体功能，有谁会特别在意，且心存感激之情。耳聪目明的人不会，因为所有这一切均与生俱来，无一不安然受之。可如果你失聪过，那怕短短几天的感受，也会让他们认识到，人体的任何一个器官、任何一项功能都不可缺失，突然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记住那个在网上疯传的澳大利亚失听男嬰装助听器后露出的笑容，那个动人心魄的笑容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听见声音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