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人
2021-12-23抒情散文薛暮冬
只是一个转身,我便从喧哗的尘世走进了山林。我像一株植物,会思想的植物,在山中且行且歌。而总有一些动物,或植物,在用着自己独特的方式,同我打着招呼。或呢喃低语,或引吭高歌,或温情注视。我不只一次向这些可爱的生灵鞠躬致敬。我知道,我是在回家。回……
只是一个转身,我便从喧哗的尘世走进了山林。我像一株植物,会思想的植物,在山中且行且歌。而总有一些动物,或植物,在用着自己独特的方式,同我打着招呼。或呢喃低语,或引吭高歌,或温情注视。我不只一次向这些可爱的生灵鞠躬致敬。我知道,我是在回家。回它们的家,更是回我自己的家。所以,我总是心存感激。也许四十年红尘早已让我不堪重负,我不止一次汗流浃背,甚至于疲惫不堪。然而,我的口中仍在反复念叨。谢谢,谢谢大家。我甚至想大声命令自己,就在今晚,我要把它们从风吹草动的群山之中,从花香鸟语的静水之畔,带进我一个人的城堡里,和它们相识,相知,甚至于来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
比如,在刚刚进山的山道左岸,岩石的缝隙中,伫立着一束玫瑰,风姿绰约。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下就想起了守望在诗经中的那位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是,我不能停止回家的脚步。我只是放下手中仍在茁长的人间沧桑,打量被朝阳洗涤得分外妖娆的她。我想,必须在回到家后,当我放下所有人间俗事,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阅读玫瑰,甚至于彻夜无眠,为她朗诵阿多尼斯的诗句,如果一定要有忧伤,那就告诉你的忧伤,让她永远捧着一束玫瑰。
而心存忧伤的我,此时,此地,和一束隐居的玫瑰,正沐浴在无边的朝阳中。当我心如止水的再度上路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止是玫瑰,山中的生命,仍在用形形色色的方式,迎接我回家。
一大片散逸在古银杏树下的落叶,不知是去年的,还是前年的,早已憔悴甚或枯萎,却不时借助山风的力量,一再抬起头来。它们不仅仅是在欢呼我的到来,还在努力用一生的重量,顶起照亮它们前世今生的天光,不让这些纯洁的光零落成泥。而更多的慈祥的光,仍在照亮从此在通往彼在的众草葳蕤的山路。山路两旁或飞翔或静止的芸芸众生,却都像一个动词,都被照耀得春情萌动。这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爱情。
是的,六月,是爱情的季节。
比如,在沟壑里相濡以沫的一对蚂蚁,在树梢上深情对唱的一双山雀,在草丛间忘情相拥的两只蜻蜓,当我厚重的脚步敲碎深山的宁静的时候,它们仍旧沦陷于自造的爱情无力自拔。这让我心有戚戚焉。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们在用一生的时间回家,但是,我们至少用过两天时间去恋爱。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模拟那些不停祈祷着的信徒,用生命来善待我们注定要不期而遇的天下苍生。这不,我们左岸的鹧鸪,我们右岸的白兔,早已守候在这里,企图把我们留在山林里的每一声歌唱,每一声太息,原封不动地收藏在自己有生的日子。
却在不经意间,来到了波光潋滟的湖畔。这是深山之中的一泓平静的湖水。我一动不动地浏览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这我一生读上千遍也不厌倦的永远的经典,此刻,淡泊,宁静。与之相映成趣的是一对鸳鸯,一群水草,在如同童子明眸的湖水中自在的游来游去,似乎是在向世界张扬他们的爱情宣言。如此浩大的湖面,被两只看起来如此渺小的鸳鸯,经营得如此诗意,如此温馨。甚至,我看不见肉身。一对在野的鸳鸯,轻而易举地,把上天赐予自己的爱与欲,在圣洁的湖水里,张扬到了哲学,和宗教的高度。一群集体观摩的水鸟,在鸳鸯的周边飞来飞去,既不靠近鸳鸯,也不远离鸳鸯,它们携带着自己的良心,使湖面陷入一片混沌状态。而就在这样宏大的叙事背景下,择水而居的鸳鸯,会华丽转身成怎样的生灵呢?
不仅仅是蚂蚁,不仅仅是山雀,不仅仅是蜻蜓,不仅仅是我。
在半山坡的竹林深处,一座古老的寺庙赫然在目。烟霭从古寺里不疾不徐地升起。这是一座在文革中被捣毁的寺庙。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院落里是疯长的荒草。却有一个石池子,池子里有一汪清水,清水里游弋着几只红鲤鱼。石头上写着放生池几个字。我拣去池子里的落叶,又把随身携带的矿泉水倒在里面。鲤鱼张大眼睛凝视着我,我不知道有没有泪水从她们的眼角流出。院子外面有一颗硕大的银杏树。它高大挺拔,如同一个威武的将军,静静地守候着古老的寺庙,守望着我们内心的宗教。这棵银杏树的树干笔直笔直的,直刺苍天。它的树枝一律向上伸展,而且相互靠拢,如同一个巨人高举着无数条铁的臂膀。而一只饱含隐私的白狐,如果恰好从树洞里伸出前爪,一定会牵引我散发着各种气味的目光。
那用目光硬要把我拉进树洞里的白狐,还是我三十年前在家乡豢养的那只吗?那纯白的毛发上,还存留着三十前我少年的体温,和悲悯情怀吗?于是,我义无反顾地钻进了树洞。这是一个幽深,潮湿,天光乍现的树洞。一直向树梢蜿蜒而上。稍微平坦的地方,散乱地铺着树叶,毛发,和白果。我没有沿着向上的树洞攀援。白狐熟稔地拍拍我的右手,上嘴唇拍打着下嘴唇,似乎在呢喃低语,欢迎回家,欢迎回家。然后指了指也许贮藏了很多年的白果,意思是请享用,请享用。我忽然感到眼眶盈满了泪水,耳畔响起了那首经典的歌谣,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她在这里已经等了我三十年了吗?我的声音禁不住哽咽起来,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再次向树洞望去。却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独自一个人埋头走在山林里。却发现满山的青草,恍惚间长高了许多。心情稍微再平静一点,就会看到,一只同样孤独的大雁,一而再再而三的落下,又起飞,把山草的气息,和山花的芬芳,一点一点地移栽向荒凉的天空。而当我攀援上一棵古老的桑葚树,我和死亡之间,距离终于贴近了许多。我看到,树梢上,张贴着一只不知死去了多少个日子的麻雀。肉体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毛发,还有枯萎的身躯,枯萎的头颅,能够判断出这曾经是一只活过的麻雀。
接下来的时间,我径自沦陷入巨大的忧伤中,而无力自拔。我坐在麻雀的遗体旁,想象他曾经青春过,曾经恋爱过,曾经携带一生的爱情快乐的歌唱过。而现在,由麻雀的死亡衍生出来的刻骨铭心的疼痛,谁的一生不曾经历过呢?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们的肉体里,我们的灵魂深处,这种疼痛栽种下去的刺,迟早会让我们体无完肤,抑或痛不欲生。
然而,我歆享过自然的盛宴,所以,我始终把自然奉为我的神明。和那些植物,那些动物一样,我明白一只把握过鸟鸣的手,会把我的四肢,置放进自然为神灵日夜唱响的安魂曲中。草木,也从黄昏开始,燃烧起更多白天聚集起来的火焰。比如,当我从又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旁经过时,我看到,高悬在人类头顶上空的白果,比别的地方亮堂多了。树木的倒影,也是如此地栩栩如生。也许,这块原生态的山林,在白天饕餮了过多的阳光,或天光。栖居在群山深处的众生,比如蝴蝶,比如蚯蚓,比如飞鸟,不想让这些光白白浪费,所以,就不约而同的把这些光还给世界。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山中,也仍然有不止一处的地方,在放光。那光,微弱,却执着地亮着。其实,这是我们前生,或曰来世的兄弟姐妹,在他们活过且恋爱过的山林中,高举照耀万物的灯盏,为所有在着的生命驱散前行道路上的黑暗。
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葳蕤的芳草,看着鲜活的众生,把家打扮得如此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现在,我决定,变形为一个植物人,让我身上的泥土,让我身上的火焰,也有光。然后,在最为简单,最为质朴的呼吸里,看一抹天光静静照亮一株盛开的玫瑰。然后呢喃起白雪的诗歌,彼时我说着梦话,我醒着。你的光明看着我。黑暗的伤口看着我。你的果实摘取我,我今天出生。然后,像一个呱呱坠地的植物人一样,抚摸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块石头,每一片落叶,直到它们,也变成和我一样的会思想的植物人,我们在山中,相亲,相爱,从此在,到彼在;从地老,到天荒。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11-6-12 21:33 编辑 ]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