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在春日暖阳中发出的感慨
2021-12-23叙事散文张卫平
感慨,村庄在春日暖阳中发出的感慨
――“好人活不长”春日暖阳。这是那些美好的诗句开始与诞生的时候。但这也是某些人渡过漫长的所有冬夜,在草芽与花蕊一同萌生出新的希望时,生命嘎然而止的时候。无论哪里的冬季,都是那里最为寒冷的时候。即便是位于中国……
――“好人活不长”春日暖阳。这是那些美好的诗句开始与诞生的时候。但这也是某些人渡过漫长的所有冬夜,在草芽与花蕊一同萌生出新的希望时,生命嘎然而止的时候。无论哪里的冬季,都是那里最为寒冷的时候。即便是位于中国……
感慨,村庄在春日暖阳中发出的感慨
――“好人活不长”
春日暖阳。这是那些美好的诗句开始与诞生的时候。
但这也是某些人渡过漫长的所有冬夜,在草芽与花蕊一同萌生出新的希望时,生命嘎然而止的时候。
无论哪里的冬季,都是那里最为寒冷的时候。即便是位于中国西南部金沙江河谷炎热气候中的我的故乡也是如此。但在一阵阵若隐若现的春雷中,春天夹杂着冬天的点点寒意就来了――冬的寒意仅仅只残留在早晚时分,因此,当日头刚刚从村庄背后突兀隆起的东山冒了出来(这时候,已经是上午的八、九点之间了),就有那些因为年岁古稀而无须再进田地劳作的老人们,自带着草墩或是木凳蹒跚着出来了。在狭窄的街道中,在那些百年的干打垒的土房之间,他们背靠墙跟,向每天亲吻这个古老(谱牒记载已超过600年)而凌乱村落的第一缕春日暖阳报到。如此的暖,像生理盐水一样注入这些苍老的身体,丝丝温意下,骨胳与肉体中隐伏了一夜的痛在微弱而缓慢地消解。但生理盐水一样的阳光是不能根治疾病的,它大而化之,只以一种昙花和露水般的假相普渡众生。
这些苍老如古树的人们,在一天身体惟一的松柔、软和与解释中,是需要说话的――当漫长而繁重的农活已成为背景、一生的使命(或是宿命)也到达某种边缘,说话,就成为他们在农作文化中交流与发挥人生效用的惟一方式、甚而是证明他们生命依然存在的惟一方式。攀谈旧情、复述事理,凡常的逝去岁月像一颗颗虽然剥蚀、但依然坚硬的石子,无法在如水一样的春日暖阳中消融与随风而逝;而他们,固执地自认为有教化生生不息的后人们的责任――虽然他们早已不将他们的教诲当作什么金科玉律。最后,当他们也深觉如此的教化实在已经是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时,就使劲地将脸上的皱纹调整成如菊花将放未放的状态,并在短暂的沉默中听到一阵习焉不察的春风吹过后,最终,还是由谁小心翼翼地挑头说到了今天的正题:
昨夜,你们,听到南头的那些人家的狗,叫了一个下半夜么,还带着那么惨淡的哭声。
竟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是吃烟、咳嗽、吐痰。痰在地上就着灰用脚搓掉。对于这个古老的村落,这是一种礼貌的举止。
没有人会对如此的沉默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无论谁将这句话率先说出来,得到的都是如此的礼遇。恐惧,无一例外地,像春日暖阳中摇摇欲坠的露珠,挂满这些坐着的生命之树的末梢。而说者,反而是稍有勇气者。
稍顷,就有一位年轻的妇人背着一袋黄豆,自南向北急怱怱地前行,尽管负重,仍要不时停下,负责向村人传达那件因狗叫而引发的事:某某已于昨日夜里“不在”了,而她,正由村中招呼此事的“知客司”安排,到另外一家去磨豆腐,村中从今天起,要吃豆腐饭了。
与此同时,自北向南,几位壮硕的汉子牵拉着一头同样壮砚的白毛猪招摇过市。猪像是知晓自己就要被殉葬,反抗着、嘶叫着、窜动着,给这个山谷中蛰伏着的村落混沌未开的早上带来了些许生机,也给磨刀霍霍的这群汉子带来了充满喜悦的谩骂――无论红白事,他们永远都是快乐的主角:白好刀子进红刀子出后,无一例外,就是抽烟、吃肉、划拳、喝酒……
如此的喧闹中,村中的任何大小事,已不需要向春日暖阳中坐在墙跟脚下的这群老人们专门征询。太阳升高了,村子暖和了,狭窄的街道中无数的过客来来往往。老人们参差着发表感念,山南海北、天高地厚,经天纬地、鸡毛蒜皮,但结尾的言语,却是出奇地同一:
好人活不长啊!
也许,他们想起了过世者的某件事,因而搅乱了自己漫长而繁杂的一生,内心感慨良久;也许,因历事太多而麻木,仅仅出于本能地为死者遥相吊唁,并将为死者讳的古老乡村美德再次重申而近乎真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年幼的我却是记在了心中。
并且很快地得到了应证。
我们这个古老的村落,虽然凌乱,却以一个姓为绝对,系明洪武年间(13世纪末)由湖南湘乡箱先祖大禄公一脉衍传而下。因此字辈清晰,绝无混乱。由于年代久远,枝蔓众多,在一姓氏之下,就又分为些许小家族。
作为我们小家族中的堂叔尔康,在幼年的我的眼中,一直是英俊挺拔、知书达礼、睦邻友善的形象代言人。其一、他是我的长辈中极为稀少的高中毕业生;其二、他是家族及至村中众多纠纷的调解人;其三、与我年幼体弱多病关系甚大,因为他是村中(当时为大队)卫生院的医生,乡邻一致评介亲近和善,且中西皆理。而我多次由其号脉评温,对其英俊舒展,委婉和善,更是尤其直瞻,亲感倍甚。
无疑,在乡闾之中,这是一个公认的好人。
然而不久,作为医生的他,竟也沉疴缠身,卧床不起。村中人纷纷到家看望,感念之情质朴而真切。康叔的病,显然是严重的,因为经常生发危及生命的惊险,且常常发生在夜间。而一旦发生此类事,在他家百年的老四合院内(1、康叔家一支祖上,是村中的大户,土改时,其家中有人被作为恶霸地主枪毙。可见,家庭不能选择,自身却是可以选择的;2、此四合院非北方的四合院,应该说是四坊,即一个院落中,四个方位都有建房。此类建筑,典型的,应是我们的邻居大理白族的三坊一照壁),立马就会挤满了村民,十数个火把高举,将整个院落映衬得像是在过农历六月二十四的火把节。他们中,有的是来帮忙的,有的不能帮忙,只能说是来关心的。虽说帮忙,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却是康叔在为自己诊疗,让人更是钦佩。最为激动人心的一次,是康叔被抬到了院中,放置在一张床上,院中高挂着大队的汽灯。康叔因疼痛而发出哀号,不得已的时候大叫着叫人打强心针。村中的另一个医生一时惊惶失措,针怎么也打不进去。这时的康叔显出了英雄本色,让人扶他起来,手握针筒,一针扎向自己的心脏部位……
后来有一个时期,康叔在村中消失了。父母,说是到邻近的一个城市去动手术了。手术,是在脑子上动,因此,是个大手术。
我想,到大城市去动手术,康叔的病会好的。只是要在脑子上动手术,想起来让人害怕。
那时,我已在读初中,大约是二年级。读书的地方在乡中学,离家大约有三公里,每天下午回家后,约在六点左右。在冬季的山谷中,这时已有着浓浓的暮气了。
就是在这样的冬季的一个下午,我毫无戒备地放学回到村中,也许是肚子饿加上走了很长路的原因,我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村子两旁那些无比熟悉的房屋都有一种逼仄与压迫的感觉。在村子的北头,要路过一条不水沟,这里,被我们叫做灵官老爷(后来才知道,准确的叫法,应该是灵棺老爷庙,是村子里用来临时停棺材的地方)。在就要准备跨过这道沟去的时候,对面一个族中比我还大的侄姑娘迎面起来,没有来由地冲着我说了一句话,使我顿时感觉到全身骤然放大,那种瞬间的、混沌的悲痛一时充塞天地,并膨胀了我,使我感觉自身挤满了整个凌乱的村落。
她说的话在我听来,似乎是我的父亲过世了。
然而,当我正在挣扎与抵抗着混乱与悲痛之时,从右侧路旁的四合院中,爆发出巨大如蜂鸣般的号哭声。
那里,正是康叔家的四合院。
我知道,我听错了,不是我父亲不在了,而是:康叔“去掉”了。
高低起伏,冷热交织。我在短短的几秒内经历了大悲大喜――不,是悲喜交织,不能自己。纵然不是我父亲而是康叔,我仍然还是悲痛难抑的。
――我们见到的康叔,只是一个村人从未见过的盛装骨灰的小小木盒。
出殡的那天,村中无论是否族内,每家都来人了。康叔的出殡,成为整个村落的盛会。古老的院落内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人们按照古老的仪式为康叔送行。在乡村颇为壮观的盛宴中,我想,这,也许是这个院子最后的热闹了。
好人活不长啊。我又钉子一样听到了在春日暖阳中,坐在墙跟脚下的老人们唏嘘出的乡村格言。
只有祠堂中那棵清瘦的老柏树,用年年不绝也已并不繁茂的枝叶,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燃起冲鼻的烟尘,为这个苍老的村落,幽幽地送终。
[ 本帖最后由 张卫平 于 2011-6-16 08: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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