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非相

相非相
　　1
　　回家走在路上，右手手指里觉得不对劲了，翻上来看时，一个黑色的，小柳叶似的东西正粘在中指中节上。想起刚才在相馆门口，老婆让我把她眼皮上贴着的胶带揭下来。我就照做了。用手指捏起一角，揭人皮一样，滋啦的扯下来一条，又扯下一条。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从她话里话外来判断，大约贴了这东西，可以使眼睛看起来大一些。这也好理解了，女人为了看上去漂亮些，可以忍受得千刀万剐，贴两张假皮简单算不得什么。再有，在照相前，她还贴了假睫毛。我在一旁看着那化妆师，好像用了镊子，钳子，锥子（？）在那里杵来杵去，我一边担心她的安然，但又更关注的是价格问题，看旁边那姑娘在本子上记着，听她嘴里说过：用睫毛了是吧？那加十块。我也暗自盘算下，十块钱，市场效益，具体到其他的某种商品，以及斤两数量……
　　一路上，我手里还捻着那张小柳叶，又想起其他的一些关于照相的事情：
　　鲁迅说，外国人一开始来中国照相时，很是不得中国民心又引起大恐慌的事情。人们相传，洋人相机里装了活人眼睛的。就有人说，他就亲自看到过，那照像的门后有个大坛子，里面满是“小鲫鱼”似的人的眼睛呢。――想想鲁迅文章里的事情，再又看看手里那张小黑柳叶儿，也很相似呢。
　　照相，说得文雅点，叫做“摄影”。从这词上看，我们的先人们，对这事儿就看得极有小心戒备。“摄”，不是个安全的词。摄政，往往就大权旁落了。勾魂摄魄更是怕人。还有《西游记》里，那白胖唐僧，一不小心就被男妖女怪们摄走了，要放锅里，蒸熟了，吃掉的。不得了，不得了。
　　摄的哪怕是“影”也不行。含沙射影没听说过吧？更是阴险手段。我们小时候，大人们也还说，照相是吸血呢。不能照的。不然的话，看那相片上，怎么还有颜色？那不就是吸了走的？
　　那时，我们也存疑惑，若说吸血的话，拍个桌子板凳，怎么拍上去的？它们又没有血。想不明白，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因为桌子板凳不关我事，若真的吸血的话，岂不大不妙？还是小心些好。

　　2
　　老婆起了心意，缘于一个活动。
　　相馆的名称叫做“夕阳红”，说是搞一次活动，对35岁中老年夫妇免费……一听是“夕阳”的活动，刹那间，我在自己意念里又老了许多。自己刚过35周岁一年不到，算是中年？反正再想赖个“青春”，好像有“装嫩”的嫌疑。于是就又越发的不带见这事儿，对她说，你自己去吧，要不就随便找个别人。我，不喜欢照像。
　　老婆的说话也极有力度感：照啊。下次再照还不定跟谁呢。大家在一起照个相，留个纪念不是？也带上儿子，一起去。又用了哀求的协迫说，就算你不喜欢，勉强为我好不好？我为你也做过那么多……
　　出于人道，也是仁义，我就慷慨答应。

　3
　　果然，整个照相过程，如我预想般的麻烦又超出预想的让我闷气。
　　首先是等的过程，要换衣服，要化妆，要不停的等等等等等。然后是拍照，理所当然的重点难点。摄影师让我把眼睛摘下来再照，然后，他发现，我摘了眼睛，耳朵就聋了，我总也不能听清楚他的命令。他就只好冲过来，一一摆布我的胳膊腿脚――头要低一些，眼睛看这里，笑一笑，不要老发狠，笑的过了，牙露得太多，不好看。好了好了，对，呃？你怎么嘴还撇着啊？你们两口子是不是刚打过一架？
　　他认为，我也认为，我是个不合格的傀儡。
　　老婆看起来还算享受。化妆前，那小摄相叫她“阿姨”这边，“阿姨”那边。化完妆，一摆造型，他就改口叫“美女姐姐”这般如何，那般怎样了。也对我说，你看看，你老婆漂亮吧？
　　我就如实回答：漂亮。漂亮的跟别人媳妇似的。
　　他说，我会对这句话付出代价。
　　记得，那是一个优雅的黄昏。我骑了车子从马路上弯过来，略偏头处，对面单位门口走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穿了火红的长衣，高高竖起的衣领，半遮了脸儿，盘起的黑发。就连她走路的样子也正如书里的那些词语，诸如“袅娜娉婷”一类。悲剧的是，走近了，打招呼的，就是我那自家的老婆。――我可是当别人家的来欣赏的呢。
　　我悻悻问她，你什么时候买过这样的衣服？
　　她说，自己穿过两三年了。
　　想想也是了。她买过衣服，要在屋里摆弄半天，过来问，好看不好看？
　　我当然是要回答好看的。回答的速度还快，甚至不等她话音落地，不必等到我扭头看到。因为，对我而言，老婆本来是看好的，也不必是什么好看的。有那闲心情，不如看别人家的。
　　据一本女人喜欢的杂志说，每个女人都有两个版本，一个精装的，一个简装的。给自己老公看的，往往是简单一版，给外人看的，却是精装。我引用于此的目的，也不过是给自己寻个理据，男人们目光长远些，不仅是男人自己的原因。

　　3
　　至于摄相的原因？
　　女人喜欢照相的多。青春永驻，不可能。留下些回忆影像，通过相片，是可以实现的。人老珠黄后，还有得回忆，有的祭奠是个意义。
　　但，现在的照像技术又高妙而不真诚。且不说，化妆师弄虚作假，照完了，相片的后期处理，更是为所欲为。在等照相的过程中，我也看到几个工作人员在电脑前忙着。一张老脸，放得很大。干黄面皮，满脸褶皱，松垂眼袋，大小痦子，整个看起来，有些像年久风化脏破的塑料布了。工作人员的鼠标晃啊晃的抹过，一块块，一张张又柔润溢彩了。真得像回收返新的工艺一样，人也真得可以返老还童了。
　　这时，我们才发现，所拍的相片，不是历史题材，而是科幻或者魔幻了。
　　我于是又回头看墙上那些样片了。一进来时，我还感叹，看人们这老头儿，这老婆儿，真是越老越精爽，这般神采风范。直够让年轻人艳羡。现在再想想，不知电脑处理前，又是何等的龌龊卑污。
　　记得，我们邻居一女，指着自己婚纱照说过，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这么漂亮？大有爱上自己的感觉。
　　我后来，也听过有人争吵，说电脑人没把她处理的更漂亮些，眼皮上还有块黑痣，脸上肉也多了些，怎么一边脸大一边脸小？你们怎么给照得相？我怎么嘴往一边歪着啊！那么大妈很生气，领班在一边不断的解释。现在图片处理的软件也方便的很，修理一下脸型，身材，乃至各个细节，只要你有想像，说得具体，达到目的也应不难。只是弄完后，您还能认得出是自己吗？
　　艺术在于似于不似之间。不像是欺世，像是媚俗。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科学解决吧。


　4
　　西方一个哲人，貌似名叫罗嗦吧。他就曾不厌其烦的说，一个正常的能思考的人，会怀疑他所见到的一切。比如，眼前的这张桌子，它到底是不是桌子。
　　好了，我们现在把桌子问题，替换成老婆问题。问，眼前的这个女人，你确定，是你的老婆吗？
　　你老婆的眼睛没有这么大，眉毛也没有这么黑，当然，她平时里也不穿这样的衣服。从镜子里看上去，也正如儿子所言，“好像变了一个人”。是“好像”还是“真的变了”？
　　不是开玩笑，我们继续问下去，问题就会出现。你觉得什么才是你的老婆？是因为她穿的衣服吗？当然不是。是她的长相吗？当然……应该是啊。我们不妨按啰嗦大哲的问法具体继续下去：是因为她的眉毛吗？眼睛吗？现在这些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又怎么确定还是她呢？是因为她说话的语调吗？是因为她走路的姿态吗？假如，这些也变化了呢？那她还是不是你的老婆？不要着急，也不要笑。我们严格意义上来说，每个人，每个时间空间单位里，或者同样的时空下，从不同的角度来审视，这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我们怎么确定，这一个，就是那一个？比如说吧，这一眼中的她，和第二眼中的她，也明明就是有差距的。起码就差了一眼。你怎么确定“她”还是“她”？
　　可见，我们活的糊涂，歌里唱的什么永恒啦，不变啦，更是傻话。
　　佛家语说，世间万物，不过都是“相”。是虚无的。他们喜欢吓唬人，说，美女只不过是白骨脓血。这样说法一点也不卫生，出口狠重。可能是有“矫枉过正”的意思。是说，极美与极丑之间，并无二致。
　　但，如若按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美女一一解释开来，也不过是肌肉骨骼。再解释就是各个分子元素。再回溯，美女从哪里来？是动物，是植物，是矿物，是各种微生物不断分解化合的产品而已。
　　……
　　这想想入非非的继续下去，很危险。四条路：哲学家，精神病，精神病似的哲学家，哲学家似的精神病。
　　――我思故我在。不是故作惊人语。是思想者在思想思想的过程中，找不到自我时的一种自我安慰。
　　照相馆里，有人在照相，有人在化妆，有人电脑前忙碌，有人在小玻璃桌前和营业人员争吵个热闹。音箱里放着不知名的音乐，我在窗前发呆。

　5
　　我们离开相馆时，正进来一对大爷大妈。管服装的，让他脱衣服，再脱，也脱下来。那大爷就光了黑黄脊梁，佝偻着背站那里。底下一条皱巴巴的裤子，抽了一条红布条做腰带。服装姐让他穿了照相用的白衬衣，而她则兴高采烈的用手指挑了大爷脱下来的衬衣去外屋展览：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他的白衬衣。那衬衣当然不算白，也说不上黑。土黄色，发暗灰。袖口衣领处也许是处处，应当满是油汗发亮的那种。
　　外屋里就有人答声：人家这还是洗了几遍干净的呢……
　　我觉得那大爷，应当在打谷场，或者打麦场上。空气中弥漫尘土与庄稼的香气，他谅戴了草帽，光脚穿了布鞋，手拄着铁叉，当风一立，憨声一笑。这就是难得的艺术。现在你让他换衬衣，打领结，穿了燕尾服，搔首作姿在这里整出些“洋相”，是谁的奸恶？
　　也不怪相馆商家。人家不过是发过一个传单，说是免费项目，于是人们就蜂拥而至。也如我们中的我。老婆游说我时所说的，这次是“免费拍照”，她看好的是“拍照”，我更关注的是“免费”。
　　夕阳下，走着的多是些过了日薄西山的人们。一位大妈换了婚纱，还在跟对面一位同样穿纱撑裙的同级别大妈讨论：你看我胖吗？不胖啊。我一点肚子也没有……她起身从我身边走过去，同时也引领着一股风潮，和着一种气息：像夏天里，雨后，霉湿的柴草垛，又经太阳一晒。潮湿霉臭而又暖意融融。婚纱照并不能把气息也照样摄入保存下来，幸也不幸。
　　门口收银台的女孩很漂亮。若把她放到同级别的女孩堆里，也差不多中上水平吧，又何况一支海棠秀梨花？原来听人说“十八无丑女”，今天算是佐证。眉目间，手足处，无不鲜丽明朗可爱。我倒不是情有独衷，而是心不由己的赞美着生命的年轻。年轻的生命，真的很美丽，美丽的让人赞叹，哀惋，又不尽的伤情。――怎知，多少年前，那大爷大妈，他们就不是如此的明艳？又怎知多少年后，这门边的小姑娘会是如此颜色？
　　什么是人间本相？
　　佛说佛知道，人说鬼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