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老眼

文/冉令香
　　总有些眼神悄无声息地就将人生的积淀包融收藏了。比如，每晚面对你的台灯，它柔和的光晕一不留神就翻阅了你一天的疲惫和欢欣。比如，窗口枝叶间叽喳欢腾的麻雀，它们欢悦的眼神总会与你分享灿烂的霞光和暖暖的余晖。比如，周围那些错落点缀的树木花草，周而复始的叶绿叶黄，蕴藏着季节更迭闪烁的眼神。再比如，我70岁的老父亲一直在一双眼睛的温情关注下，他老人家熟视无睹，一晃30多年了，竟然没有觉察到。

　　清晨，绿漆小铁门“嚯啷”一声开了，两只大大的白塑料桶，一左一右往后车座上一挂，父亲将草绿电动车推出小屋，“嘟”一声鸣笛，骑车去长寿桥带山泉水了。狭小的储藏室又陷入浓浓的黑暗，大金鹿那双老眼的睡眠就像父亲一样越来越少了，天天闷在这小黑屋里也不想睡，一遍遍打量着身边老态龙钟的弟兄们：车梁兄本来就黑，“大金鹿”三个金字早磨没了模样，灰头土脸靠着墙角整天睡不醒。车把老弟满身锈斑，一天到晚趴在工具箱上，头都懒得抬。它们哪一个有老眼尽职尽责？虽靠着墙根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却忠心耿耿，时刻瞪圆了眼看着父亲进进出出。父亲的秘密及所有喜怒哀乐全在老眼那儿装着呢。

　　那是三十多年前吧，父亲推着大金鹿一进家门，我们姐弟四个欢蹦乱跳围上来，大弟晃铃铛，小弟转蹬子。姐姐当天就钩了一套黑毛线流苏花边，裹护住车梁。我把两块金黄的锡纸缠在晶亮的辐条上，两个车轮更加明眸闪耀，顾盼生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能买上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或手表、录音机的家庭屈指可数。“三转一提溜，不要废品和两头”，这是眼眶子高的姑娘找婆家的最理想选择。作为“三转”之中的一转，我家的大金鹿曾被相亲的人家借去，堂而皇之地摆着充面子，享受着那些眼神的艳羡。至于“废品”和“两头”，那时中国人口呈爆炸式增长，哪家不是老老少少一大家呢？大金鹿自进了我家，就成了父亲的铁杆朋友。

　　老家地处泰山西麓丘陵地带的鱼池村西头。据说某朝某代皇恩浩荡，曾住宿我村留下御用浴池一个，村庄便沿用谐音，美称“鱼池”。“鱼池”沐了皇恩也没有改变长年缺水的困境，村西的山坡地依然靠天播种。自来水没接通前，鱼西村人吃水要到三四里地外的机井里去挑，我从9岁就学挑水，水桶擦着地皮一路泼洒，进家能有小半桶水就算是侥幸。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鱼池村无水可靠，北西南三面环山，啃山头自然成了村人脱贫致富的主要通道。那些年，山脚下的碎石场、水泥厂几乎聚集了全村的青壮劳力，蚕食桑叶一样把一个个山头啃噬消化掉了。如今一座座山头佝偻下去了，破烂的灰袍一样堆在更加空旷的野地，村民干瘪的腰包也没见鼓起多少。

　　大金鹿天天驮着大锤、钢钎、炸药，陪父亲到四五里地外的山窝里开山采石。抡圆的大锤牵引着父亲肌肉隆起的铁臂；起伏的腰背下金石撞击，钢钎铿锵，一寸一寸嵌入岩石；开山炮一声怒吼冲出石窝，轰隆隆震耳欲聋，掀起半空的石块夹杂着黄泥落满山坡。唯有游荡在碧空的骄阳不露声色，静静俯瞰山坡石窝里忙碌如蚁的人们。

　　傍晚，夕阳衔山，羊群归圈，昏鸦伴着炊烟在村里起落的时候，父亲的汗流干了，浓密的黑发、破旧的衣裤落满了厚厚的石面粉尘，遮不住的疲惫、抗不住的饥饿突袭而来。大金鹿虽然躲在石屋一整天，依然满身尘埃，面目全非。它和父亲相互依赖，在崎岖的黄土路上颠簸着，慢腾腾转回家。夜露濡湿了大金鹿沉重滚动的双眼，钢钎与岩石的撞击依然灌满父亲的双耳。

　　酷热的夏天，男人们只穿一件短裤，推着一车车石料填进碎石机，轰隆隆几声吼铁肚皮就空了，石屑粉尘腾起遮天迷雾。轰隆山响的机器一转就是一天，他们就在滚滚尘雾里湮没一整天。夜幕中，那些疲惫晃动的肉体覆满“寒霜”，只有滚动的黑眼珠告诉你，那是人！旋转的机器榨取着村人的血汗，无情的石屑粉尘蚕食着人们的健康。碎石场周围的野草、岩缝里顽强生长的酸枣、荆棵，终年覆盖着厚厚的白石面，只有暴雨后才能看出青枝绿叶。

　　我的一位远房堂叔跟着碎石机转了没几年，就把自己的命转丢了。他天天推着独轮车给碎石机喂石头，天不亮就赶到碎石厂抢着给拖拉机装石子，一辆载重2.5吨的拖拉机，一人一铁锨一铁锨地装满要用一个早上。这样早上一身汗晚上满身泥，辛辛苦苦干满一年，才挣八九十块钱。那年冬天，堂叔病倒了再也没爬起来，没能等到春联贴上门，在一个落雪的夜晚离开了人世，年仅36岁。他与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得了同一种病。不过，焦书记为改变兰考县的贫穷面貌，带病坚持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是革命烈士；堂叔为自己小家的脱贫致富而拼搏奋斗，却英年早逝。那个凄凉寒冷的雪夜，堂婶搂着四岁的三儿子痛哭哀嚎了一夜。

　　“我小时候家里穷，想上学，你爷爷供不起。现在，你们自己凭本事考学。不管谁，我都供到底。”这是沉默寡言的父亲的誓言。所幸，1982年、1985年、1987年，姐、我和大弟依次考出了农门，把父亲从艰险的挣钱路子上解救了出来，父亲再也不用披星戴月跟着碎石机转了，只安心种好家里的几亩责任田就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随着我们一个个参加工作，买上了凤凰、飞鸽自行车、幸福摩托车，父亲肩上的担子也逐年减轻，但父亲的坐骑依旧是苍老了的大金鹿。

　　就在1990年小弟考取重点高中那天，父亲整修着大金鹿信誓旦旦，说我们上中专的姐弟三人不过是半截砖头，家里应该考出一个真正的大学生。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得真真切切，他额头深深的皱纹里渗出豆粒大的汗珠，噼噼啪啪砸进了大金鹿泛白的老眼。谁也没料到，这一声承诺要付出几多心血。

　　小弟不负所望，复读一年，1994年终于考取了上海某学院，但昂贵的入学费用让一个农民家庭不堪重负，再度陷入了经济危机。

　　为了践行“出一个真正大学生”的诺言，父亲踌躇再三，卖掉了居住了将近20年的宅院。父母租住进城边的三间平房，我们姐弟三人轮流担负起小弟的学费及日常开销。那一年，我的月工资不够小弟在上海的月生活费；那一年，五十多岁的父母离开耕作了半辈子的土地，没有技术、没有文化、没有能力，他们何以为生？那几年，我们姐弟三人陆续建立的小家也在经受不同程度的考验。那几年，大家小家，愁云密布，举步维艰。父亲艰难谋生的身影里依旧是大金鹿相依相伴。

　　为了养家糊口，扛了半辈子锄镰鐝锨的父亲，推着苍老的大金鹿驮着水果筐沿街叫卖，被工商管理人员追得仓皇躲藏，杆秤几乎被没收，来不及收起的桔子四散滚落，被疾驶而过的车轮压作稀烂一团。父亲第一天出摊仅挣了四块钱！
数不清多少个漫长的夜晚，沉闷的父亲愁容满面，坐在八仙桌边垂头不语。沉寂的黑屋里，只有老座钟单调的滴答声催人心慌。

　　麦收时节的那个夜晚，铭记着父亲心底永远抹不掉的酸楚。父亲生平第一次酩酊大醉，老泪横流，蜷坐在打麦的旧场院屋里，摔烂的酒瓶里残酒外流。大金鹿摔倒在破烂的场院屋门口，偶尔经过的车灯扫破黑暗，打着大金鹿苍老的眼睛一闪，又沉入暗夜。

　　就是这低矮残破的场院屋，往年见证过父亲多少收获的喜悦和汗水？可如今父亲食无依靠，居无定所。一个年过半百的农民没有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一个苍老的父亲没有了家园，仰人鼻息寄居在他人屋檐下；一个身强体健的男人每天的收入不够一家人的口食……父亲满腹辛酸，老泪暗洒，向谁诉说？

　　卖掉了宅院，父亲后悔吗？难免会。但是，如果自己的孩子撕碎了大学入取通知书，在外流浪打工，父亲会愧疚一辈子。因为父亲早已把自己读书的梦全部寄托在了儿女身上！

　　苍天有道眷勤人。卖水果不到三个月，父亲转行去摆地摊修自行车了。大金鹿被父亲改装成了三轮车！

　　寻寻觅觅，生意清冷。一开始，父亲连找了几个摊位都不理想，不是距同行太近，就是人流稀少。那天上帝开恩终于赐予父亲一个机会，他偶然转到一段废弃的铁路岔旁，熙来攘往的车流人流让他恍然大悟，他刚摆开摊子，生意马上找上门来。父亲忙了整整一天，夜幕沉沉，街灯闪烁时，才蹬着大金鹿疲惫不堪地回了家。暗淡的灯光下，父亲从破旧的黑皮革包里掏出一大把零票，一毛、五毛、一块、两块……竟有20多块钱收获！母亲捋着数着一张张毛票，久违的笑容慢慢漾在父亲黑瘦的脸颊上。

　　从那天起，随着收入稳中有增，父亲洗手的程序复杂起来。无论春夏秋冬，父亲总把手泡进半盆热水，一遍遍打着肥皂、洗衣膏慢慢搓洗，浑浊油腻的脏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吃饭时还有油腻的腥味和浓浓的肥皂味残留在手上。寒冬腊月，父亲粗糙的手冻裂开一道道血口子，老枣树皮一样裂着嘴。夜晚，父亲坐在火炉旁，在干裂的手上涂满厚厚的愈裂双，靠着红彤彤的炉口翻来覆去地烤，睡前再缠上层胶布都难以愈合那深深的裂口。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那块尼龙袋拼接的遮阳布也难遮挡滚烫的阳光，父亲整天暴晒在毒辣的阳光下，黑黝黝的脊背上晒起一层层皮。父亲浑身汗水淋漓，汗水浸透了布衫又被烈日烤干，一层层汗碱在布衫上蔓延。不料，那天风云突变，父亲刚刚拆下一个需要换内胎的车轮，狂风骤雨突然袭来。来不及收拾地上散落的工具，无处躲身的父亲被淋了个落汤鸡。夜晚回到家，父亲就病了。也许常年的操劳早已让父亲心力憔悴，体力不支；也许这场疾风暴雨摧垮了父亲的躯体。父亲感冒发烧，一病半个月。

　　当父亲病愈后，骑着三轮车再来到那段铁路岔时，一座新砌的小屋赫然而立，屋内屋外忙碌着修车子的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父亲病了半个月，“风水宝地”早已被他人占领！

　　父亲起早贪黑，艰辛劳作。长年超负荷的重体力劳动，腰膝严重损伤。父亲像一架过渡劳损的机器，每到秋凉都要贴上厚厚的活血膏，小心翼翼层层防护。

　　再也不能让父亲操劳了！父亲“退休”了。1997年，我们姐弟四人帮父母重新建起安身立命的家。我们姐弟又能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家里汇聚！围绕着高大的父亲——家里永远的顶梁柱，我们的心里才踏实。忠诚服役18年的大金鹿也跟着父亲退休了。经过父亲不断的精心修理改装，大金鹿的零件已没几件原装的了。父亲搬进新家的那天，竟然把大金鹿也收进了储藏室，只不过一架车梁、一个车把、两个车轮，它们和父亲的工具箱堆放在小屋的一角。

　　帮我们一个个把孩子带大后，一身轻松的父母反而闲不住了。他们在楼前、路边开了条条缕缕的几片小地，精心种起了小菜园。闲散的父亲常骑着电动车给我们送菜，去长寿桥带山泉水，赶集闲逛。

　　清晨，父亲骑车至大众桥，沿泰山西溪步行上山。一路空气清新如洗，林间鸟语婉转，脚下溪水绿草。来到西溪石亭总要看一眼亭上的石刻对联：“潭深千尺水不兴波，龙跃九天腾云致雨”，小学毕业的父亲还能认得上面的字迹，坐在石亭里歇一歇，舒口气，眯眼打量黑龙潭上飞驰而下的瀑布。面对瀑流长年冲刷的百丈崖，父亲会想起老家的山吗？只是父亲从不言语，默默起身去长寿泉接了泉水，慢悠悠挑着下山。

　　没有烟雾缭绕，三两老酒，一壶清茶。晚上，父亲看着戏曲频道，喝着泉水浸泡的清茶，等电动车充满电，去储藏室拔掉插座，才回屋安睡。

　　绿漆小铁门开了，老眼“嚯啷啷”就地滚了过来，父亲把它靠在墙根儿，拔掉插座，关门走了。老眼陪伴了他30多年，父亲哪能忘了呢？他看大金鹿的眼神也是对孩子一样的慈爱呢。 [ 本帖最后由 zfx875206 于 2011-5-24 11:2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