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满天跑着羊群
2021-12-23抒情散文宋长征
我来到小河边,我赶着一群羊来到小河边。小河水弯弯曲曲,像一根看不见尽头的羊肠子。过年,家里杀羊,屠夫羊二嘴里衔着锋利的小刀子,让我用力握住羊腿。羊腿是抓住了,却憋得小脸通红,自己的腿也抽起筋来。于是眯上眼睛。眯上眼睛就看不见羊的疼痛了,眯上……
我来到小河边,我赶着一群羊来到小河边。小河水弯弯曲曲,像一根看不见尽头的羊肠子。过年,家里杀羊,屠夫羊二嘴里衔着锋利的小刀子,让我用力握住羊腿。羊腿是抓住了,却憋得小脸通红,自己的腿也抽起筋来。于是眯上眼睛。眯上眼睛就看不见羊的疼痛了,眯上眼睛,就好像进了保险区,视线以外的东西与我无关,羊的疼痛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在尽一点绵薄之力,让羊们在哀叫之后,睁大恐惧、复而平静的双眼。羊肠子曲里拐弯到底有多长,我不知道,用苇管整整清洗了一个时辰,收羊肠子的小贩这才赶到。 羊肠子的小河,从西边流过来,从太阳落下的地方,流向太阳升起的东方。羊吃草,小河里长满野草,这里不是像绿色魔毯一样的草原,小河纤细,所以野草看起来也温柔。温柔的草养育着温柔的羊,只向我看了一眼,我便感觉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我抓过羊腿的那只手,论姻亲,应该和羊不算太远。或许那天那只羊哀叫的时候,它们也曾听见,无力反抗,也不能辩解。只是用一双温柔的眼,剜了我一下,继续,在羊村的土地上温柔下去。 我看着小河里自己的样子,头发卷曲,像顶着一头黑色卷曲的羊毛。在羊村,头发卷曲的不止我一个。羊小黑,羊二白,羊随,都顶了一头和我一样的卷毛。那天,我们在小河道里,一起对着河水照镜子,比来比去,撕打起来。一些黑色的卷发随风飘舞,落进水里,打了几个漩涡,再也看不见影子。卷毛有什么不好呢?我们看看自己,又看看安静的低头吃草的羊儿。通常,小羊生下来的时候,才一身卷毛,胖嘟嘟,圆滚滚,在河滩上撒着欢儿;长大后,却是另一副尊容,代表天真的卷毛,不知道哪天被风吹走了,眼睛安静了许多,也忧伤了许多。 忧伤的羊们,忧伤的云彩。那时候我可能想不起来这样诗意的句子。也许呢,会比这更加诗意,我手里拿着羊鞭,混在羊群里,嘴里耀武扬威地喝令,哪只羊走了弯道,哪只羊将前蹄子高高扬起,压倒一棵小树,正想吃青嫩的叶子。我懂,生在乡间的我,起码比羊懂得生活的秩序。庄稼是人种的,为了能让人活命。树是要长成栋梁的,以后可以盖房娶媳妇。羊只能吃草,满坡的野草才是为羊而生。草不会抱怨,也不会逃走,会像一只等待宰割的羊,刀子落下来,只低低地哀叫两声;而后,云淡风轻,在啮齿的蚕食下,期待新生。 我尝试过像羊一样,俯向大地,将草叶抵在嘴里。一次只能够咬到塞牙缝儿的那么一点点。才知道,羊有多辛苦。不怕苦,不怕累,一天到晚重复着机械的动作。长大了,养肥了,成为村人或羊村以外人的盘中美食。看着人们张开大嘴,撕裂羊的某一个部位时,我想,饕餮者,你知不知道,为了那一小块羊肉,羊村的羊低下多少次头,咬合过多少次嘴唇,又咀嚼多少次,才在来往的风尘岁月中,积累那么一点点血肉之重? 我抱着一只卷毛的羔羊,能不长大多好。不长大就能永远留存卷毛的自豪,让羊小黑,羊二白,羊随它们长大去吧,只留给我一湾浅浅的河滩,留给我羊肠一样弯弯曲曲的那条小河。这样,我就能每天对着河水的镜面,审视自己的卷毛,和怀中这只青色羔羊,一起,听野风漫过乡野的声音。 这是一个还没经历过忧伤与痛苦的孩子,它的母亲,此时正安静地躺在一棵柳树旁,咀嚼青草,咀嚼人间四月的阳光。磕头虫,从柳树上下来,一路磕磕绊绊,正好爬到我手中的芨芨草上。细长的脖子,黑色的盔甲,短短的触角,伸在空气里,像探测风声的雷达。我喜欢磕头虫磕头时发出的啪啪声,仿佛在求饶,仿佛在炫耀,只有它才能用自己的骨节歌唱。这单调的音符啊,听来竟如此美妙。羊群好像已经填饱了肚子,红红的日头挂在天上。几点了,没有人知道,羊小黑在芦苇丛里抓到一条蛇般在水中游弋的黄鳝,放在草地上,奄奄一息,失去了灵活的本性。羊小黑,长得实在有些黑,把羊群丢在一片树荫下,就快活在泥里水里,黑黑的皮肤,沾满星星点点黑色的河泥,像一只带斑纹的泥鳅。游弋在清澈的阳光里。后来,一声夸张的叫喊,让水蛭叮在了蛋蛋上。水蛭叮人,不能硬扯,如果断在皮肤里,就成了一个蚂蟥蛋蛋,再也不出来。还是羊随,又不敢抡起巴掌使劲抽打,一下一下,也拍的羊小黑呲牙咧嘴,到底还是逼出来这只瞎眼蚂蟥。被羊小黑扔在火里,焦糊的气息,随风传了很远。 我喜欢眼睛不眨地数羊,快要吃饱的羊们,安静了许多。有的羊少女,跑到河边照镜子,有的羊母亲,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女,怕调皮,被别的羊欺负。头羊站在一处高岗上,威风凛凛地炫耀缠在角上的草,没准,瞅准了哪一只,今天就能享受妃子的待遇。老了的羊们,躺卧在斑驳的树荫下,回望过去的时光。或许,每一只在小河滩上长大的羊,氤氲的水汽中,都能看见自己过去的影子,卷曲着毛发,跟在牧羊人身后,跟随在母亲身旁。有幸,走过好几个年头,并没有成为羊二的祭刀之物。这并不值得张扬。不知道需要多少只羊焚身蹈火,才能换来少许族类的安静时光。那么,就静静躺在这四月的清风里吧,油菜花开的气息,野草流溢出来的青涩气息,小河里飘升的清醇的水汽,生命延续一天,又怎能不安然享受这自然万物的芬芳呢? 黑色的羊,像天外来客,散发着极为不安定的因子,在小河滩上流转。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青羊与黑羊配,为何却生下几只语焉不详的黑羊。魔鬼或者天使,羊们不懂,凡是存在于世的大概就有几分道理,萨特诡异地在白云深处说。我还是将目光投向几只毛皮洁白的山羊身上。它们才是天使,是自然与大地的孩子,是上帝的恩宠。一片片洁白的云朵,在蓝天上流浪勾勒,放牧在童年的小河滩上,一只,两只,三只,渐渐模糊成一片云,在羊肠一样弯弯曲曲的小河湾里,飘来荡去。 那时候青羊还很多,除了几只来历不明的黑羊,和白羊平分秋色。青羊是机敏的,一只野狗,远远地绕过河湾,想袭击那只青色卷毛的羔羊。青羊的角,像两把锋利的匕首,四蹄腾空,一道青色的闪电,赶跑了觊觎者空心经营的圈套。我把野草编织的花环,戴在青羊的颈项,稳稳地骑跨而上,多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我拥着一只羊睡了,磕头虫在梦里变得硕大无比。黑色的盔甲,伸展开来,就是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磕头虫在天上飞,我紧张地紧闭双眼,伏在磕头虫背上。耳畔是风声,是雨声,是阳光盛开花朵清脆的回声。过了很久,睁开眼睛,无边无际的天牧场,野草青青,羊村所有的羊们都住在了天上。羊小黑,羊二白,羊随,羊小妮,在天空飞来飞去,挥舞着羊鞭,吹奏着柳笛。到处是温柔的羊的眼神,到处是纤细蓬勃的野草,到处是弥散在风中的花香。到处是羊,黑色的,白色的,青色的羊群。 至于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直卷毛的羔羊,在羊群中走来走去。我根本不知道,咩咩的叫声,像一缕轻柔的风,并没惊醒,多少年以前的那场梦。 那时候满天跑着羊群。不信,你回去看看。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5-19 13: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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