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小妹
　　小妹去了新疆，母亲接受不了，大妹接受不了，伤心，气闷。
　　夜色中，村外的马路上很静，乡村的清新，朦胧在夜色里。谁都不说话，沉默，在我和小妹的脚下延伸着。青春的活力，少女的气息，在夜色里，在我的身旁蔓延着，我能感觉得到，很清晰。静寂裹着夜色，遮挡在小妹的脸上，我看不清那张脸，但我猜得到，那张洁滑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从她嗫嚅着告诉我要去新疆的想法开始，忐忑就写在脸上，跟夜色纠结在一起。
　　身旁的小妹，个子已高过了我，不再是我身后那个死缠烂磨的小尾巴，那个脏兮兮爱哭的小丫头，不经意间，被岁月带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时常鲜活在我漂泊的梦里，现在，却只能沉淀到我的记忆里了。她，我的小妹，长大了。
　　毕业分配前夕，我回了趟老家。脚踏进家门，迎接我的，是婴儿的哭叫，尖嫩嘹亢，穿透窗户，在院子的上空回荡。
　　蹲在地上洗褯子的妹妹，抬起头看到我，一阵惊喜，湿漉漉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拖拽着我跨进了屋门。
　　踉跄着进了屋子，还木愣着，看到了母亲怀里的孩子，粉嘟嘟的一团，小手小脚不安分地蠕动着，眯着眼，绒绒的小脑壳努力地上扬着，憋着小嘴，可着劲哭嚎。坐在炕沿上的母亲，低着头，嘴里轻轻哼着，一只手小心环着不断扭动的孩子，一只手轻轻摇动着奶瓶，深情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我。
　　妹妹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母亲才抬头看到了我。那是一张柔情的面容，幸福，温馨，多少年里，母亲当时的表情无数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曾经很多次看到一些母亲面对自己的婴儿时的表情，无一例外，都是我的母亲当时的那种表情，幸福，温馨。
　　“哥哥，咱娘给咱们要了个小妹妹。”喝过奶粉，孩子安静了许多，妹妹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欢喜，把孩子抱到了我的跟前。
　　胖乎乎粉嫩嫩的脸蛋，漆黑晶亮的眼睛，躺在妹妹怀里的小家伙静静地看着我。伸出一根手指，我在孩子粉嫩的脸蛋上轻轻刮了一下，小家伙居然咧开小嘴无声地笑了，在小家伙无声的笑里，母亲和妹妹笑出了声，幸福和温馨，顷刻间溢满了整间屋子，萦绕着窗子上投进的阳光，洒满了角角落落。
　　“是给你东邻的大叔要的，你大叔单身，要个小孩养着，老来老去有人伺候。他个大男人，不会养，我就和你妹妹把孩子要过来，替他养着。”
　　不知不觉中，孩子睡着了，妹妹小心地把小家伙放到了炕上，我们围在那里，母亲向我说着孩子的来历。
　　“哪里的，谁这么狠心，舍得把孩子给我们？”盯着熟睡中的孩子，我问母亲。
　　“唉，孩子的家不远，是东边村子的，她上面有两个姐姐了，她爹娘一心想要个男孩，超生了，就送给了咱。”母亲叹了一声。
　　炕上的孩子睡得很香，很安静。
　　“娘，孩子的爸妈要是找孩子怎么办？”我问母亲。
　　“他们找不到，别看离得近，倒了好几次手，转了好几个人才到咱家的。”母亲低着头，深情地看着炕上的孩子，口气很坚定地回答我。
　　“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找不到，将来未必找不到，真找来了，我们不是白养了？”妹妹也担心起来。
　　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看得出，她的心里也怀疑着。
　　“这孩子进了咱家的门，就是命里跟咱家有缘，等她大了，她爹娘找到她，她要走，我们也拦不住，哪怕养活她一天，就算是咱积善了。”母亲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跟语气一样坚定。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妹妹十九岁，母亲四十三岁，躺在炕上熟睡的孩子，刚出满月。
　　此后，我开始了我人生的漂泊，脚步一直没有停下，家，离我不远也不近，在我的思念里，除了父母妹妹，还有那个小妹，有的时候，在梦里，我都会看到那张粉嘟嘟的脸蛋。
　　儿子降生，我第一次在手忙脚乱困倦疲乏中尝受到育儿的艰辛，虽然我只是辅角儿，这些艰辛，在妹妹那里，又是如何呢？
　　十九岁，未出嫁的姑娘，我的妹妹，开始在小妹的身上，践行一个母亲育儿的职责，直至妹妹出嫁，生子，这践行，一天都没停止过，全心全意。
　　在妹妹的践行里，小妹一年年长大。虽说是给大叔抚养着，可小妹习惯了对母亲和我妹妹的依赖，睡，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天天缠着母亲撒娇，跟着我妹妹欢闹。在小妹懵懂的心里，我母亲就是她的娘，我妹妹就是她的姐姐。
　　临近初中毕业，小妹从别人的议论里，猜测到了自己的身份，开始变得寡言，她的消沉和追问，让母亲和妹妹为难，担心。我知道，她们不想让小妹知道一切，她们担心着，自己付出所有真情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就这样从身边离开，这，比割去她们的心还要难受，还要疼。
　　初中毕业，小妹选择了弃学，母亲焦急无措，只得催我回家。
　　“哥哥，我不是上学的料，你们就不要逼我了，咱家里也不宽裕，花瞎了钱拖累家里不说，我也感到不自由不痛快，还不如下学找点活干，贴补贴补家里，我也赚了快乐。”小妹的坚决，让我犹疑。本来回家是逼着她继续学习的，却被她给说的动了心。我第一次感到，她真的懂事了，也为她选择自由和快乐的生活方式的勇气折服。在我漂泊累了，想停下脚步重新选择的时候，会时常想起小妹的勇气，可，我不再年轻，也时常会想，人生的勇气，是需要年龄做支柱的。
　　小妹开始奔波在自己的选择里，超市，饭店，公交车，成衣公司…多则半年，少则一个多月，她就会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新的工作。嘻嘻哈哈嗲声嗲气地，由不得我不羡慕，我再次感觉：年轻，真好。
　　在日常的职业里转了一大圈，小妹也没有什么大的发展，她自己倒是乐观，可我心里清楚，人生，仅仅有勇气和乐观是不行的，底蕴，是会限制人生的发展的。还好，小妹还年轻，只要快乐健康，她会选择到适合自己的东西的。母亲和妹妹，同我一样，一直这样宠着她。
　　小妹的爸妈，还是找上了门，该来的，还是来了，全家人一直以来的担心，被事实压成脆弱无比的苍白。而实际上，小妹的爸妈从来就没停止过他们的思念和寻找，只是，因超生罚款造成的贫困，压得他们没有更多精力寻找自己的骨肉。贫困，成了他们十几年拼争的动力，他们得以富足，很轻易的，他们找到了我们家。其实，我们早就会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倒几次手，转多少个人，找不到，这，只是我们在自己欺骗自己。即使转的人再多，只要人还在，顺着找下去，结果，很明显。
　　母亲和妹妹，惶惶不可终日，咬定牙关竭力阻止着小妹的父母见小妹，要么，干脆躲起来不见他们，这，是那么的无力，甚至是糊涂。人，在亲情感情方面，有的时候，的确是糊涂的，甚至，是愚昧的。
　　小妹起初也不见他们，甚至在电话里多次训斥他们，她的父母，在自己女儿的训斥面前，脆弱的如同孩子，除去痛哭，没有任何辩解，他们只是哀求着，要见小妹一面，这些，都遭到母亲和妹妹的拒绝。
　　“娘，人家是亲骨肉，扯不断的，你想想，你们这样，小妹心里也不好受，虽然是我们养大的，那毕竟是她的亲爸妈，血浓于水，时间长了，小妹的爸妈和小妹，会对我们有看法的。况且，你当初不是说咱是积善吗，好好的一件事，这样弄下去，会变成坏事的。”
　　我和母亲和妹妹一样，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有无数的想不开，但我还是劝阻着她们。
　　小妹与她的父母见了面。春节回家，我看出了她的变化，幸福感时时写在脸上，虽然，她依旧吃住在我们家，依旧亲热如同亲生，但，我知道，她心中的幸福感，不仅仅来自我们。血浓于水，亘古不变。
　　母亲和妹妹也看出了小妹的变化，从担心她的父母找到她，开始变成小妹什么时候会离开我们，这样的担心和痛苦，在每个夜晚，写在母亲的辗转难眠和长吁短叹里。这些，同样揪着我的心，让我为已经老去的母亲而心痛。
　　终于，小妹还是提出要跟她爸妈到新疆发展的想法。
　　“你跟娘和你姐姐说了吗？”
　　“还没敢跟她们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唉……”一声长叹，在夜色里盘旋，这声长叹，从我的胸腔里一丝丝抽了出来，扯动着心，有些隐隐的痛。
　　“哥……”
　　“哥，我真的想去”小妹开始抽噎，肩膀一耸一耸。
　　“你和娘，还有姐姐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这么大了，给咱家一点忙帮不上，继续下去，会更拖累家。”
　　“再说了，我在咱这里会一事无成，我也想好起来，到那边，有他们，他们毕竟是我的爸妈，一定会帮我的。”
　　“从小到大，咱娘和你，姐姐对我像亲生的一样，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我只是到那边发展几年，不是去跟他们，发展几年，我就回来，回来孝顺娘。”
　　小妹呜咽着，声音变得苍白，已经泣不成声，而我的泪水，也悄然滑落，沾到嘴边，涩涩的。
　　“你们势必都不愿意我走，我就不走了。”小妹还是哭，我听得出她心里的不甘和无奈。
　　夜已经很深，有些冷，坐在马路边的路基上，我们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此时，也只有沉默，才能把夜色融进我们的心里，消融着我们的尴尬。
　　“还是我跟她们先沟通一下吧，但，小妹你记住了，我们虽然不是你亲人，却一直把当亲人，别忘了，这个家，是我们共同的家……”
　　我站起身，拍拍小妹的肩膀，低沉着声音跟她说着，深沉的夜色里，微风吹到脸上，冰凉冰凉的泪水滑落，直透到心底。
　　劝说是困难的，面对母亲的哭泣，妹妹的气恼，我找不到更多的理由说服她们，一天的时间，我们就在伤心、不甘、气恼的气氛里枯坐着，从早到晚，不说话，不吃饭。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母亲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站起了身。
　　“做饭吃，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咱留不住，走就走吧……”
　　母亲哽咽着，瘦削的肩膀不住地抖动，背影，被渐暗的暮色里勾勒成憔悴，蓬乱的发丝，随蹒跚的脚步拂动。
　　小妹还是走了，母亲和妹妹到车站送她远行了。我没有去，我无法面对母亲和妹妹不舍的眼神，那眼神里，装着太多的伤心。
　　几乎一天一个信息，问候，祝福，手机每天的震动，传递着来自新疆的消息，每个字，是那个粉嘟嘟的脸蛋，那张脏兮兮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珠。
　　每天晚饭后，母亲和妹妹会静静地守在电话的跟前，等候那个来自远方的声音，在她们的心里，那声音，是不舍，永远的不舍。
　　小妹，你在远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