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天涯路

回老家，看父母，无意间说起欲在乡下找一块地修房子。一打听，根本不行。我的户口早在二十多年前已迁走，不具备批地修房的资格。那么，以我父母的名义呢？很困难，估计也不行。一直以来，想在老家修造一幢“别墅”的计划就这样泡了汤，闷闷不乐。

像移栽一棵青菜一样，16岁那年，我被一个叫命运的大手连根拔起，移栽到城市，从此再没有在故乡完整地住过一个月。然而，我从未真正融入过那座城市，从来没有。和千千万万涌进城市寻找机会的农民工不同的是，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的身份竟很难界定了：相对于趾高气扬的城里人，我仍然是乡下人；可在土里土气的乡亲们面前，我又是城里人。我努力地讨好两方面，可经常是他们似乎都不买我的帐，这让我里外不是人。三十年的沧桑，如今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而我的故乡却远在天涯，它很小心地寄存于儿时的梦境中。

有一年，一个乡亲知道我在城里教书，满怀希望地找到我，想给他那没考上高中的儿子谋个出路。我很为难地对父子俩说，要交点借读费，这是学校制定的政策。那乡亲有点不高兴了，阴郁的脸色似乎在说，找到你还要交借读费，那我找你还有什么用？他以为学校是我一个人办的，他以为城里人都生活得很安逸，都应该有权有势的。可我连人家孩子上学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我让我的乡亲们很失望了！

刚结婚的时候，父母知道我的日子过得艰难，每次回家总要给我的自行车后结结实实地绑一蛇皮袋白米，车把上还挂几棵白菜或者一篮子鸡蛋什么的。我竟非常恼火，这架式要进了城，那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城里人，我是农民的儿子。后来，就推三阻四地不接受，父母还是给，居然用架子车拉到我住的院子里来了。再后来，城里一下子多出许多衣食艰难的下岗职工，物价飞涨，粮油蔬菜肉蛋鸡鸭的忽然值钱了，还有城里人跑到乡下去种地喂猪混生活。我不再羞于提及自己的故乡了，我在好几篇文章里赞美过它的富有诗意的美丽。

我的故乡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经常会在窄窄的村道上遇见村小的同学，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互相不看对方，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擦肩而过。那个无比漂亮的女同学，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我们在一个车站等车。我们先开始试试探探地说话，在久等不来的情况下，我们一起边说边走，天黑以后才到了城里。分别的时候有点依依不舍的。很愉快的一段旅程啊，那时候，青春年少的我们哪有那么多话要说。为人妻母，为人夫父，多少年后再见面，竟然像陌生人一样无话可说了。看一眼对方，又迅速把视线收回，心里是无尽的猜想。曾经两小无猜的玩伴，怎么会隔膜成这样？

关于那些擦肩而过的玩伴，我不知道对方心里会怎么想，反正我是有许多心里话要对他们说，可总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让我们彼此都保持一种矜持的缄默。我通过他们颜色灰暗的衣着猜想他们日子艰难的程度，想必他们也通过我脖子上系着的一条花领带，去猜想一个城里人五光十色的生活吧。无从知晓！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的隔膜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涯。很奇怪的，以今日科技之发达，我们可以到外太空去旅行，却不愿敲开邻居的防盗门；我们可以征服浩淼的宇宙，却慑于走进他人的内心。萨特说，他人即地狱。我要说，他人即天涯。我们的戒备心都很重，人人给心装上厚重的铠甲，动辄拒人于千里之外，心不设防的人几乎没有。我们一直信奉这样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使得本已疏远冷漠的心更加隔膜。

隔膜的祸首可能是情感、身世、教养、性格、财富、地位、名誉等，但总的根源却毫无疑问是时间了。就像罗大佑的那首歌，“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或者唐人的绝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时间不仅改变了我们曾经鲜活美丽的容颜，更改变了我们曾经豪情万丈的雄心。当欣喜变成了漠然，当热情变成了冷静，当情人变成了朋友，当朋友变成了陌生人……那是怎样的哀痛！我们毫不留情地诅咒时间。时间之远，远在人心的荒漠，远在最远的天涯。曾经的玩伴形同陌路，是时间把我们推向了对方的天涯。

原本恩爱的两口子，因为男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离了婚。孩子判给了男的，女的有些不甘心，三番五次带儿子出去吃饭或者买东西，男的很烦她这一套——怎么，怕我养活不了孩子吗？小样。有一天，女的给孩子买了新书包，不敢自己送到曾经的家里去，就让别人捎过去。那男的接过书包就在脚下一阵猛踩，歇斯底里对那送书包的人说，你去告诉她，以后再这样，我就把她杀了！好好的家彻底散了、败了，从此后，再无来往。

人心的天涯总是与一个“情”字相伴相生。昔日的伉俪反目成仇，两心分离，再无瓜葛。山长水阔，造就了难以逾越的情天恨海，它是世界上最远最远的天涯。

最苦的，是一个人的天涯！

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打开电脑寂寞地等待。眼睛紧盯着屏幕，时刻盼望那灰色的头像变成浅紫或者深蓝。“有约不来夜过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今人在虚拟世界里重复着赵师秀式的守侯，却是一样的没有结局。那是怎样的一种刻骨铭心的依恋啊，可惜她一直不知道。事实上，也许你只是想对她说说你的欣喜或者烦恼，或者简单地问候一声，你还好吗？可是，隔屏相望，又远隔了世俗人心的藩篱，想见一面竟然这样困难！薄薄的一层窗户纸，远胜过关山万重、烟波浩淼的天涯。

这就是一个人的天涯——没有说出的爱，不能表白的情。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却不能说我爱你。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一颗飘泊的心啊，请你告诉我，哪里才是你最合适的安顿呢？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昨日时光 于 2011-4-23 09:03 编辑 ]